正文 第十二章

刮須時發現的、醒來時發現的

"之所以這麼晚打電話,是因為有件事我想還是儘快同您聯繫為好。"迦納馬爾他說。同以往一樣,每次聽她開口,都覺得她吐出的每一個字無不嚴格經過邏輯篩選,排列得井然有序。"如果可以的話,請允許我問幾個問題,可以嗎?"

我手握聽筒坐在沙發上,說:"請,問什麼都可以,什麼都無所謂。"

"這兩三天您怕是外出到哪裡去了吧?打了好幾次電話,您都好像一直不在。"

"嗯,是的吧。"我說,"離開家一些時候,想冷靜地考慮事情。我有很多必須考慮的事。"

"那自然,這我非常清楚,理解您的心情。想靜靜思考什麼的時候,變換場所是十分明智的。不過,這麼問也許是不必要的尋根問底:你莫非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也談不上很遠很遠……"我閃爍其詞,把聽筒從左手換到右手說,"怎麼說好呢,反正是有點與世隔絕的場所。但我還不能就此細說,因為我的情況也錯綜複雜,又剛剛回來,累得筋疲力盡,現在很難說很長的話。"

"當然,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情況,現在不在電話里勉強說也可以的。聽您聲音就知道您疲勞到了一定程度。請您不必介意,是我不該在這種時候心血來潮問東問西,覺得很過意不去。這事就改日再談吧。只是,我擔心這幾天您身上可能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所以才冒昧地提出這麼深入的問題。"

我低聲附和。但聽起來不像是附和。倒像呼吸方法出了差錯的水生動物的喘息。不好的事!我身上發生的事情當中,究竟哪個算好哪個算不好呢?哪個正確哪個不正確呢?

"讓你費心,實在難得。不過眼下好像還沒什麼。"我調整聲音道,"好事發生固然談不上,不過也沒發生什麼不好的。"

"那就好。"

"只是很累。"我補充一句。

迦納馬爾他小聲清清嗓子,說:"話又說回來,這幾天時間裡你可注意到出現什麼大的身體變化沒有?"

"身體變化?我的身體?"

"是的,是說您的身體。"

我揚起臉,打量自己映在面對院子的玻璃窗上的形象。沒發現有任何堪稱身體變化的變化。在噴頭下面上上下下搓洗時也全無覺察。"例如是怎麼樣的變化呢?"

"怎麼樣的我也不清楚,總之是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的明顯的身體變化。"

我在茶几攤開手心,注視一會兒。手心一如往常,毫無變化。既未鍍一層金,也未生出趾蹼。既不漂亮,亦不醜陋。"所謂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的明顯的身體變化,舉例說來,莫不是後背生出翅膀什麼的?"

"那也不能排除,"迦納馬爾他以從容不迫的聲音說,"當然只是就一種可能性而言。"

"那自然。"我說。

"怎麼樣?沒覺察出有什麼?"

"好像還沒有那類變化,眼下。要是後背長出翅膀,估計再不情願也還是覺察得到的。"

"那倒是。"迦納馬爾他表示同意。"不過岡田先生,您要當心!了解自身狀況並不那麼容易。比方說,人無法以自己的眼睛直接看自己的臉,只能藉助鏡子,看鏡里的反映,而我們只是先驗性地相信映在鏡中的圖像是正確的。"

"當心就是。"我答應。

"還有一點--僅僅一點--想問您一下。不瞞您說,不久前我就和克里他失去了聯繫,同和您一樣。很覺蹊蹺,也許是偶然的巧合。所以我想您說不定知道一星半點,知不知道呢?"

"迦納克里他?"我心裡一驚。

"不錯。"迦納馬爾他說,"您直覺上可有什麼想得起來的?"

我答說沒有。雖然沒有明確根據,但我總有些覺得還是把自己剛才同迦納克里他見面說過話而她又當下消失的情況暫且瞞著迦納馬爾他為好。

"克里他擔心同您聯繫不上,傍晚離開這裡說去府上看看,可是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而且不知為什麼,克里他的動靜也不能很好地感覺到。"

"明白了。等她來的時候,讓她立即同你聯繫。"我說。

迦納馬爾他在電話另一端沉默片刻。"坦率地說,對克里他我有些放心不下。如您所知,克里他同我從事的這項工作不是世間普通的工作。問題是妹妹還沒有我這樣精通這裡邊的情況。倒不是說克里他不具有這方面素質。素質是夠,但她還沒有充分適應自己的素質。"

"明白了。"

迦納馬爾他再次沉默下去,且時間比剛才長。似乎對什麼猶豫不決。

"喂喂!"我招呼道。

"我在這裡,岡田先生。"迦納馬爾他回答。

"見到克里他,讓她馬上同你聯繫。"我重複一遍。

"謝謝。"迦納馬爾他說。之後就深夜打電話道過歉,放下電話。放回聽筒,我再次打量自己照在玻璃窗上的姿影。此時心裡突然浮起一念:自己很可能再沒機會同迦納馬爾他說話了,很可能地將徹底從我視野消失。並無什麼緣由,只是驀然有此感覺。

繼而,我忽然想起繩梯還照樣吊在井口,恐怕還是儘早收回來好。那東西給誰發現,有可能惹出麻煩。何況還有倏忽不知去向的迦納克里他問題。最後一次見到她即是在那口井。

我把手電筒揣進衣袋,穿鞋跳下院子,又一次翻牆而過,順衚衕來到空屋前。笠原May家依然一片漆黑。時針即將指向3點。我走進空屋院子,徑直來到井邊。繩梯一如剛才拴於樹榦垂於並中。井蓋只開半邊。

我覺得有點不對頭,往下窺著井底,自言自語似地喚了一聲"暖迦納克里他"。沒有回聲。我從衣袋掏出手電筒,把光束往井底探去。光照不到井底。但聽得有人低吟淺嘆似的聲響。我又招呼一次。

"不要緊,在這兒呢!"迦納克里他說。

"在那種地方幹什麼呢?"我小聲問詢。

"幹什麼?和你同樣嘛。"她不無訝然地說道,"想東西呢。想東西這個場所不錯。"

"那的確是的,"我說,"不過你姐姐剛才來電話了喲!為你失蹤擔心得不行。說深更半夜還不回家,動靜也感受不到。告訴我見到你讓你馬上跟她聯繫。"

"知道了。專門跑來一趟,謝謝。"

"喂,迦納克里他,不管怎樣無上來好嗎?有話想慢慢跟你說。"

迦納克里他置之不理。

我熄掉手電筒,揣回衣袋。

"岡田先生,下到這裡來怎麼樣,兩人坐在這兒說話。"

重新下到井底和迦納克里他兩人說話倒也不壞,我想。但想到井底帶有霉氣味的黑暗,胃立時沉甸甸的。

"不,對不起,再不想下去了。你也差不多適可而止吧。說不準又有誰把梯子撤走,再說空氣也不大好。"

"知道。可我還想呆一會兒。我嘛,您放心就是。"

迦納克里他既無意上來,我自然無可奈何。

"電話中沒有對你姐姐說在這裡見過你,那樣可合適?我是總有些覺得還是瞞著她好。"

"嗯,那樣很好,別告訴姐姐我在這裡。"迦納克里他說。略一停頓又補充道:"我也不想讓姐姐擔心,但我也有要想東西的時候。大致想定就離開這兒。所以暫時就請讓我一個人待著,不給您添麻煩的。"

我把迦納克里他留在那裡,折身回家。明天早上再來看情況不遲。即使夜間笠原May又跑來抽走繩梯,也還是有辦法把迦納克里他從井底救出。回到家,我立即脫衣上床。拿起枕邊一本書,翻開看到的那頁,畢竟情緒亢奮得實難入睡。不料剛看一兩頁,我意識到自己已處於半昏睡狀態。遂合書熄燈,睡了過去。

醒來已是翌日9時30分。我放心不下迦納克里他,臉沒洗便匆匆穿衣,順衚衕來到空屋前。雲層低垂,空氣潮乎乎的,像隨時都可能下雨。井口不再有繩梯懸垂。看樣子有人從樹榦解下拿到哪裡去了。井蓋也兩塊蓋得好好的,上面壓著石頭。我打開一半往井裡窺看,呼她的名字。但無迴音。隔會兒又喚一次。如此連續幾次。想她可能睡了,往下扔了幾顆石子。可井裡似空空無人。迦納克里他大概今早爬出井口,解下繩梯帶去了哪裡。我重新合好井蓋離開。

走出空屋院落,靠籬笆往笠原May家那邊張望了一陣子。笠原May很可能像往日那樣瞧見我出來。但等了一會兒不見她露頭。四下闊無聲息。不見人影,不聞響動,蟬亦一聲不鳴。我用鞋尖慢慢摳掘腳前地面。我有一種陌生感,彷彿置身井內幾天時間裡原有的現實被另一現實擠走並由其取而代之。自我從井裡出來回家時起心底便一直有這樣的感覺。

我沿衚衕返回家來,在浴室刷牙刮須。鬍鬚幾天沒刮,滿臉黑乎乎的,活像剛剛獲救的漂流者。長這麼長生來還是頭一遭。這麼留下去也無妨。但沉吟一下,決定還是颳去,覺得還是保持久美子離家時那副面容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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