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作為疼痛的飢餓感、久美子的長信、預言鳥

幾次入睡,幾次醒來。睡眼很短,且睡不實,如同在飛機上打盹。在本來困得不行的時候我不由從中醒來,而在本應清清爽爽覺醒的時候卻又不知不覺墜入夢鄉,如此周而復始。由於缺少光的變化,時間猶車軸鬆懈的車子搖搖晃晃;而難受扭曲的姿勢又將安適從我身上一點點掠去。每次醒來我都看一眼表確認時民。時間步履沉重,且快慢不一。

無事可干之後,我拿手電筒四下照來照去。照地面,照井壁,照井蓋。但情況毫無變化,地面依舊,井壁依舊,井蓋依舊,如此而已。移動手電筒光時,它所勾勒出的陰影扭著身子時伸時縮時脹時收。而這也膩了,便慢慢悠悠不放過任何邊角地仔細摸自己的臉,重新勘察自己到底長就一副怎樣的尊容。這以前還一次也沒當真計較過自己耳朵的形狀。如有人叫我畫自己的耳形--哪怕大致輪廓--我怕也徒呼奈何。而現在則可以毫釐不爽地再現自己耳輪賴以形成的所有邊框、坑窪和曲線。奇怪的是,如此一絲不苟抓摸起來,發覺左右兩耳形狀有相當差異。為什麼會這樣呢?其非對稱性將帶來怎樣的結果呢(反正總該帶來某種結果)?我不得而知。

錶針指在7:28。下井後大約已看錶兩千多次。總之是晚間7時28分,即棒球夜場比賽第三局下半場或第四局上半場那一時刻。小時候,喜歡坐在棒球場露天座位上端觀望夏天太陽欲落未落的情景。太陽在西邊地平線消失之後,也還是有燦爛的夕暉留在天邊。燈光彷彿暗示什麼似地在球場上長長延展開去。比賽開始不久,燈一盞接一盞很小心地放出光明,但周圍還是亮得足以看報。戀戀不捨的餘暉將夏夜的腳步擋在球場門之外。

但人工照明到底執著而文靜地完全壓住了太陽光,周圍隨之充滿節日般的光彩。草坪亮麗的綠,裸土完美的黑,其間嶄新筆直的白線,等待出場的擊球手中球根頭偶爾閃亮的油漆,燈光中搖曳的香煙(無風之日,它們像為尋人認領而往來徘徊的一群魂靈)--這些便開始歷歷浮現出來。賣啤酒的小男孩手指間挾的鈔票在燈光下一閃一閃;人們欠身觀看高飛球的行蹤,隨著球的軌跡歡呼或者嘆息;歸巢的鳥們三五成群往海邊飛去。這就是晚間7時30分的棒球場。

我在腦海中推出以前看過的種種棒球比賽。還真正是小孩子的時候,聖路易斯Cardinals球隊來日友好比賽。我和父親兩人在非露天席觀看那場比賽。比賽開始前Cardinals選手們繞場一周,把筐里簽過名的網球像運動會上投球比賽似地連續不斷地拋出,人們拚命搶奪。我老老實實坐在那裡不動,而注意到時,已有一個球落在自己膝頭。事情很唐突也很奇妙,魔術似的。

我又看了眼表:7時36分。距上次看錶相差8分鐘。只過去8分鐘。摘下手錶貼耳一聽,表仍在動。黑暗中我縮起脖子。時間感漸漸變得莫名其妙。我決心往下再不看錶。再無事可干,如此動不動就看錶也非地道之舉。但我必須為此付出相當大的努力,類似戒煙時領教的痛苦。從決定不看時間時開始,我的大腦便幾乎始終在思考時間。這是一種矛盾,一種分裂。越是力圖忘記時間,便越是禁不住考慮時間。我的眼珠總是不由自主地轉往手錶那邊。每當這時我就扭開臉,閉起眼睛,避免看錶。最後索性摘下表扔進背囊。儘管如此,我的意識仍纏著表,纏著背囊中記錄時間的表不放。

從錶針運行中掙脫出來的時間便是這樣在黑暗中流向前去。那是無法切割無法計測的時間。一旦失去刻度,時間與其說是一條綿延不斷的線,莫如說更像任意膨脹收縮的不定型流體。我在這樣的時間中睡去,醒來,再睡去,再醒來,並一點點習慣於不看錶。我讓身體牢牢記住:自己已不再需要什麼時間。但不久我變得甚是惶惶不安。不錯,我是從每隔5分鐘看一次表這種神經質行為中解放出來了,然而時間這一坐標軸徹底消失之後,感覺上好像從正在航行中的輪船甲板上掉過夜幕下的大海,大聲喊叫也沒人注意到。船則丟下我照樣航行,迅速離去,即將從視野中消失。

我重新從背囊取出表,重新套進左腕。時針指在6點15分。應是早上6時15分。最後一次看錶指在7點多,晚間7點30分。認為過去11小時還是妥當的,不可能過去23小時。但沒有把握。11小時與23小時之間究竟有何本質區別呢?不管怎樣--11小時也罷23小時也罷--飢餓是愈發氣勢洶洶了。它同我泛泛想像的所謂飢餓感大約是這麼回事有著明顯不同。我原以為飢餓在本質上大概屬於缺憾感的一種,而實際上則近乎純粹的肉體疼痛,乃是極其物理式且直截了當的痛感,一如錐刺或繩絞。它痛得不均勻,缺少連貫性,有時漲潮一般高揚,聳起令人目眩的峰巔,繼而珊珊退去。

為了沖淡如此飢餓感帶來的痛苦,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思維上面。然而認真思考什麼已不可能。一鱗半爪雖有時浮上腦海,但轉瞬不知去向。每要抓取思維的一鱗半爪,它便如滑溜溜軟乎乎的小動物從指間溜走。

我站起身,長長伸腰,深深呼吸。渾身無處不痛。由於長時間姿勢不夠自然,所有筋肉和關節都在朝我訴苦。我緩緩向上伸直身體,做屈伸運動。但沒做上10個便覺頭暈目眩。我頹然坐下,閉起眼睛,雙耳蟬鳴,臉上流汗。想抓扶什麼,但這裡沒有任何可供抓扶的物體。有點想嘔,無奈腹中已無東西可嘔。我做了幾次深呼吸,試圖更新體內空氣,促進血液循環,保持意識清醒。然而意識總是陰沉而渾濁,料想身體虛弱到了一定程度。不光想,還實際發出聲來:身體虛弱到了一定程度。嘴巴有些失靈。哪怕看看星星也好,但看不到。笠原May把井口蓋得嚴實無縫。

以為笠原May午前還會來一趟,卻不見影。我靠往井壁,靜等笠原May到來。早上的不快之感在體內不肯退去,集中精神思考問題的能力也盡皆消失,儘管是一時性的。飢餓感依然時來時去,包圍我的黑暗依然時濃時淡。而這些如同從無人的房子里搬運傢具的盜賊,將我的精神集中力劫掠一空。

午後笠原May仍不出現。我準備閉目睡一會兒。因我想很可能夢見迦納克里他。但睡得太淺,夢也支離破碎。在放棄努力不再集中精力思考什麼之後,不出片刻,林林總總的記憶斷片便紛至沓來,猶水悄然彌滿空洞。我可以真真切切記起以往去過的場所、見過的男女、受過的肉體損傷、交談過的話語、購買過的東西、丟失的物品等等,連每個細節都清清楚楚,自己都驚訝何以記得這許多。我還記起往日住過的幾座房子和幾個房間,記起裡邊的窗口、壁櫥、傢具和燈盞,記起小學到大學教過自己的老師中的幾位。這些記憶大多脈絡不夠完整,時間順序也顛三倒四,基本是微不足道的瑣事,並且不時被洶湧的飢餓感打斷。但每一單個記憶卻異常鮮明,如天外猛然刮來的旋風撼動自己的身體。

如此不經意地跟蹤記憶時間裡,三四年前單位發生的一件事浮上腦海。事情本身固然不值一提,但在為消磨時間而在腦海中-一再現的過程中,我漸漸變得不快起來,繼而不快又變成明顯的憤怒。憤怒俘虜了我,使我全身發抖,呼吸急促,心音加大,血液出現腎上腺素,疲勞也罷飢餓也罷、一切一切都為之退居其次。那是由小小的誤解引起的爭吵。對方摔給我幾句不順耳的話,我也同樣出言不遜。但畢竟起因於誤解,過幾天雙方便道歉了事,沒有落下積怨,沒有留下反感。忙了累了,人難免有時說話粗聲大氣。正因如此,我早已把此事忘得一乾二淨。不料在這同現實隔絕的伸手不見五指的井底,這段記憶竟是那般栩栩如生,那般"滋滋"作響地燒灼我的意識。我皮膚可以感受到灼熱,耳朵可以聽見燒灼的聲音。我咬牙切齒,心想為什麼給人數落得狗血淋頭而自己卻只那麼輕描淡寫回敬幾句呢?我在頭腦中逐個推出當時應用來反擊對方的詞句,將詞句打磨得無比鋒利。而越是鋒利我越是怒不可遏。

然而隨後恰如附疣忽然脫落,一切又倏忽變得無可無不可了。時至今日何必非翻老賬不可呢!對方也罵定把那次爭吵忘去九霄雲外。事實上這以前我也一次未曾記起。我做個深呼吸,雙肩放鬆,讓身體更適應黑暗。接下去找準備挖掘其他記憶。但在這可謂豈有此理的劇烈憤怒過去之後,記憶竟蕩然無存。我的腦袋與我的胃同樣空空如也。

我開始不知不覺地自言自語,開始下意識地把支離破碎的思維喃喃嘟囔出口。我已無法自控。我注意傾聽自己在說什麼,但幾乎聽不懂所云何物。我的口已脫離我的意識自行其是,兀自在黑暗中吐絲似地吐著莫名其妙的詞句。詞句從黑暗中浮出,轉眼被黑暗吞噬。我的身體簡直成了空蕩蕩的隧道,自己僅僅是在讓這些詞句往來通過。確乎是思維斷片,但那思維是在我意識之外進行的。

到底將發生什麼呢?我想,莫非類似神經質的什麼開始一點點鬆緩不成?我覷了眼表,錶針指在3時42分。大概是午後3時42分。我在腦袋裡推出夏日午後3時42分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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