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笠原May關於死與人的進化的考察、別處製作的東西

我蹲在這完美無缺的黑暗底部。眼睛能捕捉到的唯無而已。我成了無的一部分。我閉目合眼,談聽自己心臟的鼓動,諦聽血液在體內的循環,諦聽肺葉那風箱般的收縮,諦聽光溜溜的腸胃扭動著索要食物。在這深重的黑暗中,一切動靜、一切振顫無不誇張得近乎造作。這便是我的肉體。但在黑暗中它是那樣地生機蓬勃,作為肉體是那樣地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我的意識則一步步從肉體中脫殼而出。

我想像自己變成一隻擰發條鳥,穿過夏日的天空,落在一株大樹上擰動世界這棵發條。倘若擰發條鳥真的沒有了,那麼該由誰來接替它的職責,需有誰代替它擰世界這棵發條。否則,世界這棵發條勢必一點點鬆緩下去,世界精妙的系統不久也將徹底停止運作。然而除了我,還無人覺察到抒發條鳥的消失。

我試圖從喉嚨深處發出類似擰發條鳥叫的聲音,但未成功。我所能發出的,僅僅是不倫不類莫名其妙的聲音,猶不倫不類莫名其妙的物體的對磨。想必擰發條鳥的鳴聲唯獨擰發條烏方能發出。能充分擰好世界這棵發條的,非發條鳥莫屬。

但我還是決定作為不能擰發條的不叫的擰發條鳥在夏空飛翔一陣子。在天上飛實際並非什麼難事。一度升高之後,往下只要以適當角度翩翩然扇動翅膀調整方向和高度即可。不覺之間,我的身體便掌握了飛天技術,毫不費力地在空中自由翱翔起來。我以抒發條鳥的視角眺望世界。有時飛膩了,便落在哪裡的樹枝上,透過綠葉空隙俯視家家戶戶的屋脊和街巷,俯視人們在地表疲於奔命蠅營狗苟的景觀。遺憾的是我無法以自己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身體。畢竟我從未看過擰發條鳥這一飛禽,不曉得它長有怎樣的形體。

很長時間裡--不知有多長--我得以一直是擰發條鳥。然而身為擰發條鳥一事本身未能把我帶往任何別的地方。變成擰發條鳥在空中翱翔固然洋洋自得,但又不能永遠洋洋自得下去。我有事須在這漆黑的井底完成。於是我不再當發條鳥,恢複本來面目。

笠原May第二次出現已經3點多了。午後3時多。她把井蓋挪開半邊,頭上立時豁然,夏日午後的陽光甚是炫目耀眼。為避免損傷已習慣於黑暗的眼睛,我暫時閉起雙眼,低頭不動。只消想到頭上有光存在,我都覺得眼睛有淚花沁出。

"喂,抒發條鳥,"簽原May說,"你可還活著,擰發條鳥?活著就應一聲呀!"

"活著。"我說。

"餓了吧?"

"我想是餓了。

"還我想是傻了?餓死可還需要很長很長時間喲。餓得再厲害,只要有水人就怎麼也死不了的。"

"大概是吧!"我說。我的聲音在井下聽起來甚是飄忽不定。想必聲音中含有的什麼因反響而增幅的關係。

"今早去圖書館查過了,"笠原May說,"有關飢餓與乾渴方面的書我看了好多。曖,知道嗎,擰發條鳥,除了喝水什麼都沒吃而存活21天的人都有!是俄國革命時候的事兒。"

"呃。"

"那一定很痛苦吧?"

"痛苦的吧,那。"

"那個人得救是得救了,但牙齒和頭髮卻都沒有了,掉個精光。那樣子,就算得救怕也再活不出什麼滋味吧?"

"想必。"我說。

"沒牙齒沒頭髮不要緊,只要有像樣的假髮和假牙,怕也可以像一般人那樣活下去。"

"晤,假髮假牙技術比俄國革命那時候大大進步了嘛,應該多少活得有滋味些。"

"喂擰發條鳥,"簽原May清了下嗓子。

"什麼?"

"假如人永遠只活不死,永不消失不上年紀,永遠在這個世界上精神抖擻地活著,那麼人還是要像我們這樣絞盡腦汁思這個想那個不成?就是說,我們或多或少總是這個那個想;沒完沒了吧?哲學啦心理學啦邏輯學啦,或者宗教、文學等等。如果不存在死這個玩藝兒,這些羅嗦的思想呀觀念呀之類,也許就不會在地球上出現,是的吧?也就是說--"

笠原May在此突然打住,沉默下來。沉默時間裡,唯獨"也就是說"這句話猶被猛然拉斷的思維殘片,靜靜地懸在井內黑暗裡。或許她已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也可能需要時間考慮下文。總之我默默等待她重新開口。她依然偏偏不動。墓地,一個念頭掠過我的腦際--笠原May若想馬上結果我,一定輕而易舉。只消從哪裡搬來大些的石頭,從上面推落即可。連推幾塊,必有一塊打中我的腦袋。

"也就是說--我是這樣想的--正因為人們心裡清楚自己遲早沒命,所以才不得不認真思考自己在這裡活著的意義。不是么?假定人們永遠永遠死皮賴臉地活著不死,又有誰會去認真思考活著如何如何呢!哪裡有這個必要呢!就算有認真思考的必要,大概也不著急,心想反正時間多的是,另找時間思考不遲。可實際不是這樣。我們必須現在就在這裡就在這一瞬間思考什麼。因為明天下午我說不定給卡車挑死,第四天早上你擰發條鳥說不定在井底餓死,是吧?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為了進化,我們無論如何都需要死這個玩藝兒。我是這樣想的。死這一存在感越是鮮明越是巨大,我們就越是急瘋了似地思考問題。"說到這裡,笠原May略一停頓。"暖,擰發條鳥!"

"什麼?"

"你在那裡在一團漆黑中,可就自己的死想了很多很多?例如自己大約在那裡怎麼樣地死去?"

我沉吟一下,"沒有,"我說,"我想我沒怎麼想過死什麼的。"

"為什麼?"笠原May一口深感意外的語氣,嚴然對一個先天不足的動物說話,"喂,為什麼沒想過?你現在可是百分之百地面對死亡喲!不開玩笑,真的!上次來不是說過了么,你是死是活全憑我一念之差。"

"還可以推石頭。"

"石頭?什麼石頭?"

"從哪裡搬來大石頭,從上面推下來。"

"那種方法也是有的。"笠原May說。但對此計她好像興趣不大。"不說這個了!擰發條鳥,首先你肚子餓了吧?往下可餓得更厲害喲!水也要沒有的。難道那你也能不考慮死?不考慮才不正常哩,不管怎麼說!"

"也許真不正常。"我說,"不過我始終在考慮別的事情。肚子要是更餓,也可能考慮自己的死。可你不是說離死還有兩三個星期嗎?"

"前提是有水。"笠原May說,"那個俄國佬能喝到水。他是個大地主什麼的,革命時被革命軍扔進礦山一個廢棄的豎井裡,好在有水滲出,他才舔著水好歹保住一條命。和你一樣周圍也一團漆黑。你沒帶那麼多水吧?"

"只剩一點點了。"我實話實說。

"那,最好留著點,一丁點一丁點地喝。"笠原May說,"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地思考,關於死,關於自己的死。時間還綽綽有餘。"

"你怎麼老是叫我考慮死呢?我不明白,莫不是我認真考慮死對你有什麼好處?"

"何至於!"笠原May到底始料未及,"對我能有什麼好處呢!我怎麼會認為你思考自身的死對我有好處呢!那畢竟是你的性命,跟我毫無關係。我不過是出於興趣。"

"好奇心?"我問。

"晤--,是好奇心。人怎麼樣地死啦,死的過程什麼滋味啦。是好奇心。"

笠原May止住話頭。而一旦止住,深深的靜寂便迫不及待朝我湧來。我想抬頭上看,想確認能否看見笠原May在那裡。然而光線太強,難免損傷我的眼睛。

"喂,有話想跟你說。"我開口道。

"說說看。"

"我的妻有了情人。"我說,"我想是有的。原先一點也沒意識到。其實這幾個月時間裡,她雖和我一塊生活,卻一直在跟別的男人睡覺。起始我琢磨不透,但越想越覺得必是那樣無疑。如今回想起來,很多小事都可以從這上面找到解釋。如回家時間逐漸變得沒有規律,以及我一碰手她就總是嚇一跳似的等等。可惜當時我沒能破譯這類信號。這是因為我相信久美子,以為久美子不可能在外面胡來,根本沒往那方面去想。"

笠原May"噢"了一聲。

"這麼著,我的妻一天早上突然離家出走。那天早上我們一起吃的早飯,然後她以跟平時上班一樣的打扮,只帶一個手袋和洗衣店打理過的襯衫裙子直接去了哪裡。連聲再見也沒說,字條也沒留就消失了。衣服什麼的全扔在家裡。久美子恐怕再不會回到這裡回到我身邊來了,至少不會主動地。這點我想明白了。"

"可是同那男的一塊走的?"

"不清楚。"說著,我緩緩搖下頭。一搖頭,四周空氣好像成了無感觸的重水。"不過有那個可能吧!"

"所以你就灰心喪氣下井去了?"

"是灰心喪氣,還用說!不過下井倒不是因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