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關於妊娠的回想與對話、有關痛苦的實驗性考察

一覺醒來,半月形井口已變成夜幕降臨時分的黛藍。時針指在730。晚間7時30分。這麼說,我在此睡了4小時30分。

井底空氣涼颼颼的。剛下來時,也許興奮的關係,沒顧上什麼溫度。而現在則明顯感到四下冷氣襲人。我用手心搓著裸露的雙臂,心想背囊里若塞進一件可系在T恤外面的衣服就好了。竟全然忘記了井底與地面的溫差。

此刻,濃重的黑暗包攏了我。怎麼凝眸也什麼都看不見,連自己的手腳在哪都搞不清。我把手貼於井壁,摸索著抓到繩梯,拉了拉。繩梯仍好端端固定在地面。黑暗中我動一動手,都好像黑暗也微微隨之搖顫。單單是眼睛的錯覺也未可知。

無法以自己的眼睛看見自己應該位於此處的身體很有些不可思議。在黑暗中如此靜止不動,自己存在於此的事實難免漸漸變得難以令人認同。所以我時不時乾咳一聲,或用手心摸下自己的臉。這樣,我的耳朵便得以確認自己聲音的存在,我的手便得以確認自己面孔的存在,我的面孔便也得以確認自己手的存在。

但無論怎麼努力,自己的軀體都猶如水中流沙一點點失去密度和重量。好比我內部正在舉行激烈的拔河比賽,我的意識正將我的肉體步步拉入其自身地界。是黑暗將原來的平衡弄得亂七八糟。我不由想道,所謂肉體云云,歸根結底不過是為意識而將染色體這種符號適當重新編排而成的暫時性空殼而已。一旦這符號被再次重新編排,這回我便可能進入與上次截然不同的肉體。迦納克里他曾說她是"意識娼婦"。現在我可以順利接受這一說法了。我們甚至能夠以意識交情而在現實中射精。的確,黑暗中所有怪事都將成為可能。

我晃晃頭,力圖把自己的意識重新收回到自己的肉體。

我在黑暗中齊刷刷合攏十指。拇指對拇指,食指對食指。我以右手五指確認左手五指的存在,復以左手五指確認右手五指的存在,然後緩緩做深呼吸。別再想意識了,想更現實些的好了,想肉體所屬的現實世界好了!我是為此而下到這裡來的,為了思考現實。我覺得思考現實最好儘可能遠離現實,譬如下到井底這類場所。"該下之時,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本田先生說。我依然背靠井壁,徐徐吸了口帶有霉味兒的空氣。

我們沒舉行婚禮,兩人經濟上不具有那種實力,又不願意家人幫忙。較之形式上的東西,我們首先是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開始兩人單獨的生活。星期天早上去區政府周日辦事窗口,按鈴叫醒仍在睡夢裡的值班幹部,遞交了結婚申請。之後走進平時不大敢進的一家高級法國餐館,要瓶葡萄酒,吃了一道全套西餐,權作婚禮。對我們來說此即足矣。

結婚時兩人幾乎沒有存款(去世的母親倒是給留下一點錢,我決定不動用以備不時之需),也沒有像樣的傢具,就連前景也不夠明朗。我不具備律師資格,在法律事務所幹下去前途沒什麼保證;她上班的地方是家名都無人知曉的小出版社。若久美子願意,大學畢業時憑她父親的門路不愁找不到理想些的工作。而她不喜歡那樣,工作是靠自己力量找的。但我們並無不滿,兩人只要能活下去就別無他求了。

話又說回來,兩個人一切從零構築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具有獨生子常有的孤獨癖,要認真幹什麼的時候喜歡自己單幹。較之向別人-一說明以取得理解,還不如獨自悶頭做來得痛快,即使費時費事。而久美子呢,自從姐姐去世便對家人關閉了心扉,也是差不多單槍匹馬生活過來的。天大的事也不找家裡任何人商量。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兩人可謂物以類聚。

儘管如此,我和久美子還是為"我們的家"這個新天地而相互將身心同化起來。反覆訓練兩人一道思考什麼感受什麼。盡量將各自身上發生的種種事情作為"兩人的東西"予以接受和共有。自然,有時順利有時不順利。但我們莫如說將那些摸索過程中的差錯視為新鮮事物而感到津津有味。其間縱使出現暴風驟雨,也能在兩人擁抱當中忘個精光。

婚後第三年久美子懷孕了。因一直小心翼翼注意避孕,所以對我們--至少對我--簡直是晴天霹靂。大概是哪裡疏忽了。想固然想不出,但此外別無解釋。問題是無論如何我們不具有養育孩子的經濟能力。久美子剛剛適應出版社工作,可能的話打算長期幹下去。畢竟出版社很小,沒有所謂產假那麼堂皇的制度。若有人想生孩子,只有辭職了事。那樣一來,一大段時間裡必須靠我一人的工資養家湖口,而這在實際上幾乎是不可能的。

"懊,這次怕是只有人工流產了吧?"去醫院問過檢查結果後,久美子有氣無力地對我說。

我也覺得此外恐無法可想,無論從哪個角度這都是最穩妥的結論。我們還年輕,完全沒有生兒育女的準備。我也罷久美子也罷都需要自己的時間。首先要打好兩人的生活基礎,這是當務之急。生孩子機會以後多的是。

說心裡話,我並不希望久美子做流產手術。大學二年級時我曾使一個女孩妊娠過一次。對方是在打工那裡認識的比我小一歲的女孩。性格好,說話也合得來。不用說,我們互相懷有好感,但一來算不得戀人關係,二來將來如何也無從談起。只是兩人都很寂寞,不期然地需求別人的擁抱。

懷孕的原因很清楚。同她睡時我次次使用避孕套,但那天不巧忘了準備。就是說沒有備用品了。我這麼一說,女孩遲疑了兩三秒,說:"晤,是么,今天不怕的,或許。"然而一發即中,她懷孕了。

自己是沒有使誰"懷孕"的實感,但怎麼考慮都只有人工流產一條路。手術費我設法籌措了,一起跟去醫院。兩人乘上電車,前往她熟人介紹的干葉縣一個小鎮上的醫院。在名都沒聽說過的那個站下的車,沿徐緩的坡路走去。一眼望去,到處櫛比鱗次擠滿商品住宅樓,是近幾年為在東京買不起住房的較年輕工薪階層開發的大規模新興住宅群。車站本身也嶄新港新,站前尚剩"有幾片農田。走出收票口,眼前一流大得見所未見的水塘,街道上觸目皆是不動產廣告。

醫院候診室果然全是抱著大肚子的孕婦。大半是結婚四五年好歹以分期付款方式在這郊區買得一個小套間,在裡面安頓下來準備生孩子的婦女。平日大白天在這種地方轉來轉去的年輕男人大約只找一個,更何況是婦產科候診室。孕婦們無不饒有興味一閃一閃打量我,很難說是友好的視線。因為在任何人眼裡我的年齡都不會大於二年級大學生,明顯是誤使女友懷孕而陪著前來做流產手術的。

手術結束後,我同女孩一起返回東京。時候尚未黃昏,開往東京的電車空蕩蕩沒幾個人。車中我向她道歉,說是自己不慎使她受此委屈。

"沒關係的,別那麼放在心上。"她說,"至少你這麼一起跟來醫院,錢你也出了。"

那以後,我和她雙方都不約而同地沒再見面。所以不曉得她後來怎麼樣了,在哪裡幹什麼。只是手術後相當長的時間裡,在不再見她之後我也仍一直感到心神不寧。一回想當時,腦海便浮現出擠滿醫院候診室的臉上充滿自信的年輕孕婦,屢屢後悔不該使她懷孕。

電車中她為了安慰我--為了安慰我--詳細地告訴我那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手術。"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時間不長,又不怎麼疼。只是脫去衣服,躺在那兒不動就行了。說不好意思也是不好意思,幸好醫生是好人,護士也都客氣。倒是告誡我以後可一定小心避孕來著。別放在心上!再說我也有責任。不是我說不怕的么,是不?所以嘛,打起精神來!"

然而在坐電車去千葉縣那個小鎮又坐電車返回時間裡,在某種意義上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把她送到家門口,回自己住處一個人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望著望著,我豁然明白了我的變化--我認識到,位於這裡的我是"新的我",而再不會重返原來的場所。位於此處的我已不再純潔了。那既不是道德意義上的負罪感,也不屬於自責之念。我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犯了錯誤,卻又無意因此責咎自己。那是超越自責與否的"物理性"事實,我必須冷靜而理智地與之面對。

得知久美子妊娠時,我腦海中首先浮上來的便是擠滿婦產科醫院候診室的年輕孕婦形象。那裡蕩漾著一股獨特的氣味兒。到底是何氣味兒,我則不得而知。或者並非具體的什麼氣味兒,而僅僅是氣味兒似的什麼也有可能。護士叫到名時,那女孩從硬邦邦的塑料面椅子上慢慢立起,徑直朝門口走去。起身前她瞥了我一眼,嘴角沁出想說而又中途作罷那樣一絲淺淺的微笑。

我對久美子說,生小孩是不現實的這點自己當然知道,但難道就沒有免作手術的辦法么?

"這個我們不知說過多少次了,眼下就生小孩兒,我的工作也就干到頭了。為了養活我和孩子,你勢必到別的什麼地方找工資更高的工作才行。而那樣一來,什麼生活上的寬裕等等可就完全破滅了,想乾的事也統統幹不成了。就算我們往下要做什麼,成功的可能性也被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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