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失卻的寵幸、意識娼婦

回家窺看信箱,裡面一封厚厚的信。間宮中尉來的。信封照例是一手考究的毛筆字,黑黑地寫著我的姓名住址。我先換衣服去浴室洗把臉,進廚房喝兩杯冷水,喘口氣,然後剪開信封。

薄薄的信箋上,間官中尉用自來水筆滿滿寫著小字。一共怕有10張。我啪啪啦啦翻了翻,又裝回信封。要讀這麼長的信是有點太累了,也沒了注意力。眼睛從一行行親筆字大致一掃,竟恍如一群奇形怪狀的藍色小爬蟲。且腦袋裡再次微微迴響綿谷升的語聲。

我躺在沙發上,不思不想合起眼睛。所謂不思不想,對此時的我來說並非什麼難事,只消對各種事情各想一點,各想一點之後直接棄置空中即可達此目的。

決心閱讀間宮中尉的來信,已是傍晚快5點的事了。我靠柱坐在檐廊,從信封取出信箋。

第一張滿紙是時令寒暄和對日前來訪的謝意,以及坐了那麼長時間說了那麼多廢話等一大堆道歉文字。間官中尉這人極其注重禮節,畢竟是從禮節占日常生活很重要一部分那一時代活過來的。這部分我一眼帶過,轉人下負。

"開場白過於冗長,尚希見諒,"間宮中尉寫道,"這次所以不揣冒昧不顧打擾給您寫這封信,

目的在於想請您理解我日前所說的那些,既非無中生有,也不是老年人添枝加葉的舊話重提,而是每個細節都無不確鑿無誤的事實。如您所知,戰爭已過去很多歲月了,記憶這東西也自然隨之變質。猶如人將變老,記憶和情思亦會老化。然而其中有的情思是絕不至於老化的,有的記憶是絕不至於褪色的。

"直至現今現在,除了您我還沒對任何人提起這段往事。在世間大多數人聽來,我的這段往事也許帶有荒唐無稽胡騙亂造意味。因為多數人總是將自己理解範圍以外的事物統統作為不合情理作為無考慮價值的東西嗤之以鼻以至抹殺。甚至作為我,也但願這段往事純屬荒唐無稽的胡編亂造,但願那是自己的誤會或僅僅是臆想是夢幻。我所以苟且活至今日,便是因為總是這樣地一廂情願。我三番五次地試圖說服自己,告訴自己那是想入非非是某種誤會。可是每當我力圖將這段記憶強行推入黑暗之時,它卻一次比一次更頑強更鮮明地捲土重來。進而猶癌細胞一般在我的意識中紮根並深深侵蝕我的肌體。

"至今我也能歷歷如昨地記起每一個細節。甚至可以抓把沙草嗅其氣味,可以想出天空浮雲的形狀,可以在臉頰感覺出挾帶沙塵的干風。對我來說,其後自己身上發生的種種事情倒近乎似夢非夢的荒誕臆想。

"堪可稱為我自身屬物那樣的人生莖幹,早已僵凍和焚毀在無邊無際無遮無攔的外蒙荒原之中。那以後我越過國境線在同攻來的蘇軍坦克部隊展開的座戰中失去一隻手臂,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收容所里飽嘗了超出想像的艱辛,回國後作為一名高中社會課教員供職三十餘載。之後躬耕田壟,孤身至今。然這些歲月於我竟如一幕幕幻景。這些歲月既是歲月又不是歲月。我的記憶總是瞬間跨越這些徒具形骸的歲月而直返呼倫貝爾草原。

"我的人生所以如此失落如此化為空骸,原因大約潛於我在那口井底目睹的光照之中,即那僅僅射入井底10或20秒的輝煌的陽光里。光一日僅來一次,突如其來而至,修忽之間逝去。然而恰恰在那稍縱即逝的光之洪流中,我見到了窮盡畢生精力也無法見到的景物,而見之後的我便成了與見之前的我截然不同的人。

"那井底所發生的究竟意味什麼呢?對此即使時過40年的今天我仍未能把握準確。所以,下面我述說的無論如何只是我的一個假設。沒有任何可以稱為理論根據的要素。但現階段我認為這一假設有可能最為接近我所體驗之事的實相。

"我被外蒙士兵扔進蒙古荒原正中央的一口黑洞洞的深井。摔傷了肩、腿,沒吃沒喝,只能坐以待斃。那之前我目睹了一個人被活活剝皮。在那種特殊情況下,我的意識業已被高度濃縮,加之瞬間強光的照射,使得我直上直下地滑入自身意識的內核那樣的場所--我想大概會是這樣。總之我看見了那裡的存在物。我四周籠罩在輝煌的光照中。我置身於光之洪流的正中。眼睛什麼也看不見。我徹頭徹尾被光整個包攏起來,但那裡可以看見什麼。有什麼正在我暫時性失明時間裡熔鑄其形體。那就是那個什麼,就是有生命的那個什麼。光照中,那個什麼恰似日蝕一般黑趨趨浮現出來。可是,我未能真切看出其形體。它準備朝我這邊靠近,難備給我以某種寵幸。我渾身戰慄地等著。不料那個什麼不知是中途轉念,抑或時間不夠,總之沒有來到我跟前,而在形體完全鑄成前的一瞬間倏然解體,重新隱沒在光照中。光漸次淡薄--光射入的時間結束了。

"這一情形持續了兩整天,重複得一模一樣。流溢的光照中有什麼正欲呈現其形體,卻未果而中途消失。我在井中又餓又渴,痛苦絕非一般可比。但這在至根至本上並不是大不了的問題。我在井中最痛苦的是未能徹底看清光照中的那個什麼。那是未能看見應該看見之物的飢餓,是未能知曉應該知曉之物的乾渴。假如能夠真真切切目睹其形體,我寧可就那麼餓死渴死。我真是那麼想的。為了看那形體,我絕對萬死不辭。

"然而那形體被永遠從我眼前奪走了。其寵幸未能賦予我便不復存在了。前面我已說過,從井裡出來後的我的人生,徹底成了空殼樣的東西。所以戰爭最後階段蘇軍攻入滿洲的時候,我自願奔赴前線,在西伯利亞收容所里我有意識地儘可能將自己置於惡劣情況下,卻無論如何也沒死成。如本田伍長那天夜裡預言的那樣,命運使我返回了日本,使我壽命驚人之長。記得最初聽得時我很高興。然而莫如說那句預言更近乎咒語。我不是不死,而是未死成。本田伍長說的不錯,我還是不知曉那種事為好。

"原因在於,我失卻憬憧和寵幸之時,也就失卻了我的人生。自己曾經擁有的生命體,因而具有若干價值的東西在那之後蕩然無存,毀盡死絕。它們在銳不可當的光照中全部化為灰燼。也可能是那憬悟那寵幸釋放的熱能將我這個人的生命之核徹底燒盡,我不具有足以抵抗其熱能的力。因此,我不畏懼死,迎接肉體的死對我毋寧說是一種解脫。死可以使我從我之所以為我的痛苦中,從無望獲救的囚車中永遠解放出來。

"話又說長了,請原諒。但我真正想告訴您的是:我是因某種偶然機會失卻自己的人生並且同這失卻的人生相伴度過四十餘年的人。作為處於我這種境地的人,我以為人生這東西要比正在其游渦中的人們所認為的有限得多。光芒射入人生這一行為過程的時間是極其短暫的,僅有十幾秒亦未可知。它一旦過去,而自己又未能捕捉其所提供的憬悟機微,便不存在第二次機會,人就可能不得不在無可救藥的深重的孤獨與懺悔中度過其後的人生。在那種黃昏世界裡,人再也等不到什麼。他所能抓到手上的,無非本應擁有的東西的虛骸。

"不管怎麼說,我很高興見到您並得以訴說這段往事。至於對您是否多少有用,我很難預知。但我是覺得自己因說出這段往事而得到了某種慰藉。儘管這慰藉微不足道,但即使微不足道的慰藉於我也貴如珍寶。而且我也同樣有賴於本田先生的指點。對此我不能不感受到命運之絲的思存。默默祝願您日後人生幸福。"

我把信再次從頭慢慢看了一遍,裝回信封。

間宮中尉的信神奇地撥動了我的心弦。儘管這樣,它帶給我的只是遠處撲朔迷離的圖像。我可以相信並接受間宮中尉這個人,也可以作為事實接受他一再稱為事實的一切。然而諸如事實及真實這類字眼本身對現在的我並無多大說服力。他信中最能強烈打動我的,是字裡行間蘊含的焦躁--那種想要描寫卻描寫不好想要說明卻說明不成的焦躁感。

我進廚房喝罷水,在房子里到處轉了一圈,然後走進卧室坐在床沿眼望立櫃中排列的久美子的衣服,思索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究竟為何物。我可以充分理解綿谷升的話。給他說時固然心懷不平,但事後想來其言果然不差。

"你們結婚六年過去了。這期間你到底幹了什麼?六年時間裡你唯一乾的就是把工作丟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眼下的你既無工作,又沒有想做什麼的計畫。一句話,你腦袋裡幾乎全是垃圾和石碴"--綿谷升這樣說道。我不能不承認其說法是正確的。客觀地看,這六年時間我的確幾乎沒幹任何一件有意義的事,腦袋裡也的確裝的是垃圾和石碴。我是零。誠哉斯言!

可我果真將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了么?

我久久望著她立櫃中的連衣裙、襯衫和西服裙。這些是她留在身後的影子。影子失去主體,有氣無力垂在那裡。接著,我走進洗臉間,從抽屜拿出人家送給她的基督奧迪爾花露水瓶。一聞,發出同久美子出走那天早上我在她耳後聞到的一樣氣味兒。我把瓶中物全部慢慢倒進洗臉池。液體滴入排水孔,強烈的花香(我怎麼也想不起花名)像狠狠攪拌我記憶似地充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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