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這一章里好消息一個沒有

出得咖啡室,我仍在那一帶走來走去。走著走著,午後的炎熱弄得我心情漸漸不好受起來,甚至有一種發瘧疾感。我還是想回家。想到在靜悄悄的家中死等不知來不來的電話,卻又感到窒息得不行。

能想得起來的活計,也就是去看看笠原May。我回家翻過院牆,順衚衕走到她家後院,背靠一衚衕之隔的對面"空屋"。籬笆,眼望有石雕鳥的院子。站在這裡,笠原May應不久即可發現我。除了去假髮公司打工,她基本都在注意這衚衕動靜,無論是做日光浴,還是在自己房間。

不料笠原May偏偏不肯露頭。天上一片雲也沒有。夏日陽光火辣辣灼著我的脖頸。青草氣息從腳下蒸騰而上。我一邊眼望石雕鳥,一邊回想前些天舅舅的話,準備就曾在那房子住過的人們的命運做一番思索。結果浮上腦海的只有大海。冷冷的藍藍的海。我做了好幾次深呼吸,覷了眼表。正當我灰心地想今天算是不行了的時候,笠原May總算亮相了。她穿過庭院,朝這邊珊珊走來。身上是粗斜紋棉布短褲和藍色港衫,腳上是紅色塑膠拖鞋。她站到我跟前,從太陽鏡裡邊遞出微笑。

"你好,擰發條鳥。貓找到了,綿谷升君?

"哪裡,還沒有。"我說,"不過今天可是花了少時間才出現的喲!"

笠原May雙手插進粗布短褲袋,好笑似地環視四周。"喂喂,擰發條鳥,我就是再閑也不至於從早到晚瞪大眼珠一個勁兒監視這衚衕嘛。我也多少有我要做的事。也罷,就算我的不是。等了許久?"

"久倒不是許久,問題是站在這裡極熱。"

笠原May看我的臉看了半天,微微蹩起眉頭:"怎麼搞的,抒發條鳥?你這臉很不成樣子喲,好像在哪裡埋了很久好容易才扒出來似的。往這邊一點兒,在樹陰下歇歇不好么?"

她拉起我的手,領去她家院子。把院里一個摺疊椅搬到橡樹下讓我坐了。密密匝匝的綠樹枝投下透出生命芬芳的涼陰。

"不怕的,家裡一個人也沒有,總沒有的,一點也不用介意。在這裡什麼也別想,好好休息一會兒。"

"嗯,有件事想求你一下。"我說。

"說說看。"

"替我打個電話。"我從衣袋摸出手冊和圓珠筆,寫出委單位電話號碼,撕下那頁遞給她。塑料皮手冊給汗水弄得熱乎乎的。"往這兒打個電話,問叫岡田久美子的去沒去上班。如果沒去,再問昨天去了沒有。就求你辦這件事。

"笠原May接過紙片,咬著嘴唇凝視,而後看著我說:"放心,交給我好了。你就把腦袋弄空在這兒躺著,不許動喲!就去就回。

"笠原May走後,我按她說的躺下閉起眼睛。渾身汗水淋漓。每要想什麼腦袋深處就一剜一剜地痛。胃底好像有一團亂麻沉澱不動。不時有一股悶乎乎直要反胃的預感。四周國無聲息。如此說來,確有很長時間沒聽到擰發條鳥鳴叫了。我墓地心想,最後一次聽得是什麼時候呢?大約四五天前吧。記不準了。意識到時已經沒了擰發條鳥的叫聲。那鳥或許是隨著季節更替而遷移的。這麼說,聽得抒發條鳥的鳴唯也就是這一個月里的事。這期間擰發條鳥日復一日持續擰動我們所居住的這一小小世界的發條。那是抒發條鳥季節。

10分鐘後,笠原May返回。她把手中大玻璃杯遞給我。遞時優卿恍卿有冰塊響。響聲彷彿來自遙遠的世界。我所在的場所同那個世界之間隔著若干扇門,而現在碰巧所有的門一齊敞開,響聲於是得以傳來。但那實在是一時性的,遲早都要關上。哪怕關上一扇,我就再也聽不到響聲。"水裡有檸檬片,喝吧!"她說,"喝了腦袋會清爽些。

"我勉強喝了一半,把林還給她。涼水通過喉嚨,緩緩滑過我的全身。旋即劇烈的嘔吐感朝我襲來。胃中開始腐爛的亂麻分解開來,步步為營地直朝嗓眼進攻。我閉目合眼,勉強挺了過去。而一閉眼,手拎襯衫裙子上電車的久美子便浮上眼帘。也許吐出好些,我想。但沒吐。幾次深呼吸時間裡,嘔感漸漸減弱消失。

"不要緊?"簽原May問。

"不要緊。"我說。

"電話打了。我說我是她親戚,合適吧?"

"那人,是你太太吧?"

"是。"

"說是昨天也沒上班,"笠原May說,"跟單位也沒打招呼,反正就是沒去。單位的人也正傷腦筋呢,說她原本不是那類人。"

"是的,不是連個招呼也不打就不上班那類人。"

"昨天不見的?"

我點頭。

"可憐啊,擰發條鳥!"笠原May說,而且真像覺得我很可憐似的。她伸手放在我額頭,"可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眼下什麼也沒有,我想。"我說,"總之謝謝了。"

"曖,再問問可好?還是最好不問?"

"問無所謂,能不能回答是另一回事。"

"太太是跟男人一起出走的?"

"不曉得,"我說,"不過或許是那樣的,那種可能性我想是有的。"

"可你們不是一起生活的嗎?一直。一起生活怎麼會連這個都不曉得呢。"的確如此,我想。怎麼會連這個都不曉得呢?

"可憐啊,擰發條鳥!"她重複道,"要是我能告訴你什麼就好了,遺憾的是我一竅不

通,不明白婚姻是怎麼個玩藝兒。"

我從椅上立起,竟費了好大勁兒才立起。

"實在謝謝了,幫了大忙。差不多該回去了。"我說,"家那邊可能有什麼消息--說不定有人打電話來。"

"到家馬上淋浴。首先淋浴,明白?再換件好看的衣服,然後刮刮鬍子。""鬍子?"我用手摸摸下巴。果然忘

了刮須。從早上到現在我還一次也沒想到什麼鬍鬚。"

這類小事是比較重要的喲,擰發條鳥!"笠原May透視般盯住我的眼睛,"回家好好兒照照鏡子!"

"照辦就是。"

"再過去玩兒可好?"

"好的。"我說,接著補充一句:"你來我很歡迎。"

笠原May悄然點頭。

回到家,我注視自己映在鏡中的臉。臉確實狼狽不堪。我脫去衣服,淋浴,仔仔細細地洗髮、刮須、刷牙、往臉上抹了護膚水,然後再次細細審視鏡中自己的臉。似乎比剛才好了一點兒,嘔吐感也收斂起來,唯獨腦袋有點兒發脹。

我蹬上短褲,拿出一件新港衫穿了。而後在檐廊背靠柱子坐下,邊看院於邊等頭髮風乾。我試圖歸納一下這幾天自己身邊發生的事。先是間宮中尉打來電話,那是昨天早上--對,毫無疑問是昨天早上。繼之妻出走。我拉了她連衣裙後背拉鏈,發現了花露水包裝盒。接著間宮中尉來訪,講了一次奇特的遭遇--被蒙古兵捉住扔到井裡。間官留下本田先生送的紀念品,但那僅僅是個空盒。再往下久美子夜不歸宿。那天早上她在站前洗衣店取走衣裙,就勢無影無蹤。跟她單位也沒打招呼。這是昨天的事。

只是,我很難相信這些事全部發生在同一天。發生的實在太多了。

如此思來想去時間裡,困意洶湧而來。不是一般的困,其劇烈程度簡直近乎暴力。困意就像從一個放棄抵抗的人身上撕掉衣服一般撕去我的知覺。我什麼也不再想,進卧室脫去衣服,只穿內衣鑽進被窩。本想看一眼床頭鍾,但脖子無法歪向一邊。於是我閉起眼睛,急速滑進深不見底的睡眠中。

睡夢中我給久美子拉連衣裙的拉鏈。眼前是白皙光潔的背。但拉到頂頭時,才知不是久美子,是迦納克里他。房間里只有我和迦納克里他。

並且同是上次夢境中那個房間。賓館套房。桌上有Cutty Sark瓶和兩隻玻璃杯。還有滿滿裝著冰塊的不鏽鋼冰筒。外面走廊有人大聲說話走過。聲音聽不甚真切,像是外國語。天花板垂著尚未打開的枝形吊燈,給房間照明的僅是若明若暗的壁燈。厚敦敦的窗帘依舊拉得嚴嚴實實。

迦納克里他身上是久美子的夏令連衣裙。天藍色,帶有接雕般的小鳥圖案。裙擺在膝蓋稍上一點。迦納克里他一如往常化妝化得嚴然傑克琳·肯尼迪,左碗戴著兩個串在一起的手鐲。

"喂,那連衣裙怎麼回事?可是你的?"

迦納克里他朝我轉過臉,搖搖頭。一搖頭,向上捲起的發尖很得意地顫抖起來。"不,不是我的。臨時借穿一下。不過你別介意,岡田先生。不會因此給誰添麻煩。"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我問。

迦納克里他沒有答話。我仍像上次那樣坐在床沿,身著西裝,扎著帶有水珠形圖案的領帶。

"什麼都不必想,岡田先生,"迦納克里他說,"沒有任何可擔心的。放心,大家都做得滿順利。"

她一如上次拉開我褲前拉鏈。不同的是這次她沒脫衣服,一直穿著久美子的連衣裙。我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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