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間宮中尉的長話(其二)

"把我驚醒的是來複槍『咋喳』一聲卸下保險柱的金屬聲響。戰場上的士兵,哪怕睡得再沉,也不可能聽漏這樣的聲響。怎麼說呢,那是一種特別聲響,它同死本身一般重,一般冷。我幾乎反射性地伸手去抓枕邊白朗寧手槍,但太陽穴被誰用鞋底踢了一腳,剎那間眼前一黑。待我喘過氣來微微睜眼一看,一個怕是踢我的人正彎腰拾起我的白朗寧手槍。慢慢抬頭,見兩支來複槍口正對著我腦袋。順槍口可以看見蒙古兵。

"昨天晚上應該是在帳篷里。不知什麼時候帳篷被拆除了,頭上滿天星斗。其他蒙古兵把輕機槍對準旁邊山本的頭。山本大概自忖反抗也無濟於事,以一種簡直像在節約體力的姿勢靜靜躺著不動。蒙古兵都穿著大衣,戴著作戰用的鋼盔。有兩個人手拿大電筒,照定我和山本。一開始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想必因為睡得太死,而受的震動又太大。但目睹蒙古兵目睹山本臉的時間裡,終於明白了事態:原來他們搶在我們渡河之前發現了我們的帳篷。

"接著掛上心頭的是本田和深野情況如何。我緩緩轉頭張望四周,哪裡也找不見這兩人。不知是已死於蒙古兵之手,還是逃之夭夭了。

"看來他們是我們來到時在渡河地點看到的巡邏隊。人數不多,裝備也就是一挺輕機槍和幾支步槍。指揮的是大個頭下級軍官,唯獨他一人穿著像樣的皮靴。最初踢我腦袋的即是此人。他彎腰拾起山本枕旁的皮包,打開往裡看,然後口朝下「啪啦啪啦」地抖動。然而掉在地上的只有一盒香煙。我一驚,因為我親眼看見山本把文件塞進這個皮包。他從馬鞍袋裡取出文件,裝進這手提包放在枕邊。山本也儘力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但我沒有放過他表情開始崩潰的一瞬間。文件何時何故不見了,他也似乎全然摸不著頭腦。但不管怎樣,這對他是求之不得的。因為如他對我所說,我們的頭等優先事項就是不使文件落入敵手。

「蒙古兵把我們的物品全部翻過來巨細無遺地檢查了一遍,但裡邊沒有任何重要的東西。接下去讓我們脫去所有衣服,一個一個衣袋檢查,並用刺刀劃開衣服和背囊,還是沒找到文件。他們沒收了我們身上的香煙、鋼筆、錢夾、手冊和手錶,揣進自己腰包,還輪流試穿我們的鞋,將號碼合適的據為己有。為了誰該拿什麼,士兵之間爭得面紅耳赤,下級軍官則佯裝不知。大概 沒收俘虜和敵方戰死者的所有物,在蒙古是理所當然的事。下級軍官自己拿了山本的手錶,其餘任由士兵們瓜分。最後剩下的軍用品棗我們的手槍彈藥地圖指南針望遠鏡等一應物件,一古腦兒裝進一個口袋,想必要送往烏蘭巴托的司令部。

「然後,他們把赤身裸體的我們兩人用又細又結實的繩子緊緊捆了。蒙古兵靠近時,身上發出一股就跟長期沒清掃的牛棚羊圈一樣的氣味,軍裝也粗糙不堪,髒得一塌糊塗,處處是泥巴、灰塵和飯菜污痕,以致衣服原先是什麼顏色都辨部出了。鞋也破破爛爛滿是窟窿,眼看要分崩離析似的,難怪想要我們的鞋。多半人的臉甚是粗野,牙齒污濁,鬍鬚亂蓬蓬的,乍看與其說是士兵,莫如說更像馬賊盜賊,惟獨手上的蘇制武器和帶星的銜章表示他們是蒙古人民共和國的正規部隊。不過在我眼裡,他們作為戰鬥集體的整體意識和士氣並不是很高。蒙古人吃苦耐勞,作為士兵相當厲害,但不大適合集團作戰的現代戰爭。

「夜間冷得能把人凍僵,蒙古兵呼出的氣在黑暗中不斷白泛泛地升上去又不斷消失。看到這個光景,我無法馬上作為現實接受下來,就好像自己被陰差陽錯地納入一場噩夢的片斷之中。也的確是噩夢,但僅僅是棗當然是後來才明白的棗巨大噩夢的開端。

「這時間裡,一個蒙古兵從黑暗中吃力地拖著什麼走來,奸笑一下『通』一聲甩在我們旁邊。是濱野的屍體。濱野的鞋不知落入誰手,光著腳。隨即他們將濱野屍體扒光,把衣袋裡的東西全部掏出檢查,手錶錢夾香煙被沒收了。分罷香煙,噴著煙查看錢夾。裡邊有幾張『滿州國』紙幣和大約是他母親的女性照片。負責指揮的下級軍官說了句什麼拿走紙幣,母親照片則被扔在地上。

「料想濱野是放哨時被蒙古兵從背後摸上來用匕首割了喉嚨。就是說,他們先下手幹了我們想乾的事。鮮紅鮮紅的血從豁然張開的刀口流出。但現在血已似乎流幹了,刀口雖大,從中流出的血並不是很多。一個蒙古兵從腰間拔出一把刃長十五厘米左右的彎刀給我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式樣如此奇特的匕首,大概有其特殊用途。這個蒙古兵用來比劃一下割喉嚨的手勢,『咻』地帶出一聲響。幾個蒙古兵笑了。匕首估計不是部隊發的,是他的私有物,因為其他人全都腰挎長刀,插著彎形匕首的只他一人。看來,割濱野喉嚨用的便是這玩意兒。他在手中『骨碌骨碌』靈巧地轉了幾圈後,把匕首插回皮鞘。

「山本一聲不響,只是轉動眼珠一閃瞥了我一下。儘管只那麼一閃,但我當下領會了他在向我說什麼。他的眼睛在問:本田難道巧妙逃脫了?在這混亂與驚恐當中,其實我也在想同一問題:本田伍長我們未必就沒有這樣的機會,儘管十分渺茫。而想到本田一個人又能做什麼時,我的心不禁十分沉重。但機會總歸是機會,畢竟比沒有好。

「我們兩人背綁著躺在那個沙丘上,一直躺到天明。拿輕機槍的蒙古兵和一個拿步槍的留下看守我們,其餘的像是因為捉獲我們而暫時放下心來,聚集在稍離開些的地方抽煙,說說笑笑。我和山本一句話也沒說。雖然時值五月,但黎明時的溫度仍然降至零下。兩人渾身精光,直擔心就這樣凍死過去。不過較之恐懼,寒冷實在算不得什麼了。我猜測不出下一步我們將被如何發落。他們僅僅是巡邏隊,不會對我們自行處理,只能等待上級命令。所以,暫時我們還不至於被弄死。但再往下如何發展,就全然無法預測了。山本大約是間諜,和他一起被捕,自然成了同謀。總之不可能簡單了結。

「天亮後不久,天上傳來飛機轟鳴的聲響。接著,一架銀白色飛機飛入視野。是帶有外蒙軍標誌的蘇制偵察機。偵察機在我們頭頂盤旋了幾圈,蒙古兵一齊招手。飛機上下擺動幾下機翼,朝我們這邊發出信號,之後揚起沙塵落在附近開闊的沙地。這一帶地表結實,無障礙物,沒有跑道也較容易著陸。或許他們以前便已同樣利用過幾次。一個蒙古兵騎上馬,牽著兩匹備用馬朝那邊跑去。折回時蒙古兵牽去的馬上騎著兩個高級軍官模樣的漢子。一個俄國人,一個蒙古人。我估計巡邏隊的下級軍官把抓獲我們的情況用無線電報告給司令部,於是兩個軍官從烏蘭巴托趕來審問。想必是情報部門的軍官。聽說幾年前大量逮捕清洗反政府派時,背後操縱的便是GPU(Gosudarstvennoe Politicheskoe Upravlenie 之略,原蘇聯國家政治保安部。)。

「兩個軍官軍裝都很整潔,鬍鬚颳得乾乾淨淨。俄國人身穿有腰帶的雙排扣防雨大衣式樣的外衣,從大衣底端探出的長筒靴閃閃發亮,一塵不染。就俄國人來說個頭不甚高,身材瘦削,年齡三十四五歲,寬額頭,窄鼻樑,皮膚幾乎粉紅色,架著金邊眼鏡。總的來說,長相併無堪稱特徵的特徵。外蒙軍官則同俄國人恰成正比,小個頭,黑皮膚,敦敦實實,活活一頭黑熊。

「外蒙軍官叫去下級軍官,三人站在稍離開點的地方說著什麼。我猜想怕是聽取詳細彙報。下級軍官拿去我們身上繳獲的布袋,給兩個人看裡面的東西。俄國人仔細查看一遍,稍頃又全部裝回。俄國人對外蒙軍官說了句什麼,外蒙軍官又對下級軍官說了句什麼,隨後俄國人從胸前掏出香煙,也勸外蒙軍官和下級軍官抽了。三人吸著煙商量什麼。俄國人一邊好幾次用右拳捶在左手心,一邊對兩人說話。他像是有點焦躁。外蒙軍官陰沉著臉抱起雙臂,下級軍官晃幾下腦袋。

「不一會,三人朝我們所在位置緩步走來。在我和山本前站定。『吸煙嗎,』他們用俄語問我們。我在大學學國俄語,前面說過,可以聽懂基本會話。但我不願節外生枝,便做出完全聽不懂的樣子。『謝謝。不要。』山本用俄語回答。俄語說得相當地道。

「『好,』蘇聯軍官說,『能說俄語就省事了。』

「他摘下手套,揣進大衣袋。左手無名指閃出小小的金戒指。『我想你也十分清楚,我們在尋找一樣東西,不惜一切代價地找,而我們又知道你有。怎麼知道的你不必問,只是知道。然而又不在你身上。這就是說,在邏輯上被捕前你把它藏在了某處。還沒有棗』說著他指了指哈拉哈河對岸,『還沒有送往那邊。誰都還沒有過河。信件應該藏在河這邊一個地方。我說的你懂嗎?』

「山本點頭道:『你說的我懂。但關於信件我什麼也不知道。』

「『好,』俄國人面無表情地說,『那麼問你一個小問題:你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了?你們也十分清楚,這裡是蒙古人民共和國的領地。你們是以什麼目的進入別人的地界的?把緣由講給我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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