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魔感、浴缸中的死遺物分發者

搬來現在這座獨門獨院的房子,是婚後第二年秋天。那以前住的高圓寺公寓因要改建,不得不從中遷出,到處物色又便宜又方便的住房。但不超過我們預算的很不容易找到。我舅舅聽說此事,便問暫時住他在世田谷的自有房子如何。那是他還年輕的時候買下的,自己住了十幾年。舅舅本打算把變舊的房子拆了另建一座更好用些的新房。但由於建築規定的關係未能稱心如願。有消息說不久將放鬆規定,舅舅就一直等著。但那期間若無人入住成為空屋,勢必被課以稅金。而若租給陌生人,又怕不再租時惹出麻煩。所以舅舅說,為了避免徵稅,作為名義上的租金只付給此前所付公寓租金(那是相當低廉的)那個數目就行了,只是需搬出時得在3個月內搬出。對此我和妻亦無意見。稅金上的事固然不大明了,但能以低租金住上獨門獨院---即使為期不長---實在是求之不得的。距小田急線是有相當一段路,好在房子四周環境好,位於幽靜的住宅地段,雖小也還有個院子。房子誠然是人家的,但實際搬來一住,很有一種我輩也"自立門戶"的實感。

舅舅是我母親的弟弟。此人從不說三道四,性格基本算得上爽快開通。但唯其不多說話,也就多少有點高深莫測的地方。然而親戚中我對這位舅舅最有好感。他從東京一所大學畢業出來就進廣播電台當了播音員,連續播了十來年後,道一聲"膩了"辭職離開,在銀座開了一間酒吧。酒吧小而樸實無華,卻以配製地道的雞尾酒變得小有名氣,幾年工夫便另外擁有幾家飲食店。他似乎具有適合做此買賣的才智,哪家店都相當紅火。當學生時一次我問舅舅你開的店怎麼都那麼一帆風順呢,例如在銀座同一地段幾家看上去同樣的店而有的熱火朝天有的關門大吉,其中緣故我不明白。舅舅攤開雙手給我看:"魔感。"舅舅一臉認真的神情,此外再沒說什麼。

舅舅身上真可能有類似魔感的東西。但不止於此,還有到處發掘優秀人才的本事。舅舅以高薪優待那些人,那些人也仰慕舅舅而勤懇工作。"對正合心意的人要捨得花錢,捨得給機會。"舅舅一次對我說,"大凡能用錢買下的,最好別計較得失,買下就是。剩下的精力花在不能用錢買的方面不遲。"

舅舅晚婚,四十屆半經濟上取得成功後才終於成家。對方比他小三四歲,離過婚,也有相當的資產。至於在何處如何同其相識的,舅舅不說,我也揣度不出。總之一看便知是個有教養的敦厚的女性。兩人間沒有子女。似乎她前次婚姻也未生育,因此不歡而散亦未可知。不管怎麼說,舅舅作為四十五六之人,即使稱不上闊佬,也算到了不為錢玩命勞作也未嘗不可的地步。除店裡收益之外,還有出租獨房和公寓的收入,投資分紅亦非小數。由於在生意場中周旋的關係,在我們這個以從事保守性職業和生活節儉而為人知的家族中,舅舅多少有點被視以白眼,而本人原本也不喜與親戚交往。唯獨對我這一個外甥向來沒少關照。自我上大學那年母親去世而同再婚的父親鬧彆扭之後更是如此。作為一個大學生在東京過清苦日子的時候,舅舅常讓我在他設在銀座的幾家店裡白吃白喝。

舅舅舅母說獨房住起來麻煩,搬住麻布報上的公寓。舅舅不甚追求奢華的生活,唯一的嗜好是買罕見的小汽車。車庫裡有老式的美洲豹和阿耳法羅密歐,兩輛都已近乎古董了,但由於保養十分精心,竟如初生嬰兒一般通體煥然。

因事給舅舅打電話時,順便問起笠原May---有件事我不大釋然。

"笠原---"舅舅沉吟一會,"笠原這個姓記憶中沒有。在那裡住時我獨身一人,和近鄰根本沒往來。"

"同笠原家隔條衚衕的後面,有座空房子。"我說,"以前像有個姓宮脅的人住,現在空著,木板套窗釘了釘子上去。"

"宮脅我很清楚,"舅舅說,"那人過去開了幾家飯店,銀座也有一家。也是因生意上的關係,幾次見面風過。老實說,店倒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店,但位置好,經營上我想還是順利的。宮脅那個人脾性隨和得很,公子哥兒出身吧!不知他是不曉得辛苦還是辛苦與他無緣,總之屬於總長不大那種類型。聽人勸說玩起股票,好傢夥,行情不妙的時候拋了好些錢送去,結果遭殃了,土地房子飯館全都得脫手。事也不巧,當時他為開新店剛把房子土地抵押過去,正好比撤了頂樑柱又遭橫來風。好像有兩個正是好年紀的女兒吧!"

"那以來房子就一直誰也沒住是吧?"

"哦,"舅舅說,"誰也沒住?那,肯定是所有權上出了差錯,資產處於凍結狀態或有其他什麼吧。不過,那房子再便宜也最好別買喲!"

"當然,再便宜也買不起的。"我笑道,"可又是為什麼呢?"

"我買自己房子時大致查問過,那裡有很多蹊蹺事。""鬧鬼什麼的不成?"

"鬧不鬧鬼我不知道,反正在房基方面聽不到什麼吉利話。"舅舅說,"戰前那裡住著一個什麼相當有名的軍人。大校,是陸軍里叭叭的拔尖人物,戰爭期間在華北來著。他率領的部隊在那邊立了不少戰功,同時也好像平了很多喪盡天良的勾當。一次就殺了將近500個戰俘,抓了好幾萬農民當勞工,大半被虐待死了---聽說的,具體不清楚。戰爭快結束時他被召回國內,在東京迎來停戰。從周圍情況看,他很有可能以戰犯嫌疑被送上遠東軍事法庭。在中國飛揚跋扈的將軍、校官一級的一個接一個被MP(美國憲兵隊)押走。而他不打算受審,不想當眾受斥後被處以絞刑,認為與其那樣,還不如自行絕命。所以,當這個大校看見美軍吉普在家門口停下美國兵從車上下來時,便毫不猶豫地用手槍擊中自己的腦袋。本想剖腹,但已沒時間費那個操辦。手槍可以速死。他太太也追趕丈夫弔死在廚房。"

"噢"

"其實來的是個普通GI(美國兵的俗稱),找女朋友家迷了路,停吉普車只是想找人問路。你也知道,他家一帶的路,第一次來的人不大容易搞清。人這東西,把握生死關頭可不是件簡單事。"

"是啊。"

"於是那房子就空了一段時間。後來給一個女電影演員買下。過去的人,又不是名演員,想必你不知曉名字。女演員在那兒---對了---住了10年左右吧。獨身,和女傭兩個人住。豈料女演員搬進那房子不出幾年就患了眼疾。眼花,很近的東西看起來都模模糊糊。但身為演員。總不能戴著眼鏡表演。那年月隱形眼鏡也沒現在這麼好用,又不普及。因此,她總是事先仔細察看拍攝現場的地面情況,從這裡前行幾步有什麼,從那裡往這邊幾步又有什麼---這麼---一記在腦袋裡之後才表演。往日松竹的室內劇,好歹可以應付下來。但有一天她一如往常查看完現場,放心回到休息室後,一個不知內情的年輕攝影師把已固定妥當的好多物件稍微移動了一下。

"結果她一腳踩空摔落下去,不能走路了。視力也越來越差---怕是同這次事故有關---簡直跟失明差不多。可憐,人還年輕,又漂亮。電影當然不能演了,只在家裡靜靜待著。如此一來二去,她徹底信任的女傭裹錢同一個男的跑了,從銀行存款到股票,乾乾淨淨。不像話!你猜她怎麼樣了?"

"從事情發展看,反正不會是叫人開心的結局吧?"

"是啊,"舅舅說,"給浴缸裝滿水,把臉浸過去自殺了。我想你也明白,那樣的死法不是意志很堅強的人是做不到的。"

"真不開心。"

"半點都不開心。"舅舅說,"那以後不久,宮脅買了那片地。環境好,地勢高,日照充足,地方又大,都想往手裡弄。但他也聽說了以前住戶不大好的下場,索性把舊房子連同地基全部拆除,重新建了一座,還請人驅了邪。然而看來還是不行。住在那裡總沒好事!世上就有這樣的地方。白給我都不要。"

在附近自選商場採購回來,我準備好晚餐用料,收回晾好的衣服,疊好放進抽屜,進廚房煮咖啡喝了。電話鈴一次未響,安靜的一天。我願在沙發上看書,無任何人打擾。院子里時而響起擰發條鳥的鳴聲。此外再無堪稱聲響的聲響。

四時許有人按門鈴。是郵遞員。說是挂號信,遞過一封很厚的信。我在回執蓋了印章,接過信來。

漂亮的和紙信封上用毛筆黑黑地寫著我的姓名住址。看背面,寄信人姓名是"間宮德太郎",住址是廣島縣某某郡。無論間宮德太郎這姓名還是其廣島縣住址,我都全無印象。而且從毛筆字跡來看,間宮德太郎像是相當上年紀的人。

我坐在沙發上拿剪刀剪開信的封口。信箋是舊式長卷和紙,同樣是一氣流往的毛筆字。字委實漂亮,像是出自有教養人之手。而我這方面無此教養,讀起來甚為吃力。行文亦相當古板。但慢慢細讀之下,上面寫的大致內容還是懂了。信上說,本田先生---我們過去常去見面的占卜師本田先生已於兩周前在目黑自己家中去世。死於心臟病發作。據醫生介紹,沒怎麼受折磨,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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