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第一章

我倒了第二杯酒,由於手還在顫抖,威士忌又灑了一些出來。我知道過一會兒就不會再發抖了,畢竟才喝了第一杯酒嘛。到傍晚酒瓶空空如也的時候,我就會變成堅定、認真的人,儘管說不上中規中矩,工作幹得還是說得過去。一年來,我每天重複著同樣的生活。我獃獃地望著自己的顫抖的手掌。

這時,我發現有人在看我。我抬起臉來,看見一個小女孩正在俯視著我。她大概有五六歲,穿一條紅色的裙子,正在低頭看我,看著我正在凝視著的自己的手掌。

「你冷嗎?」女孩問。

「不,我不冷。你為什麼這樣問我?」

「你的手在發抖,哆哆嗦嗦的。」

我笑了。

「哆哆嗦嗦,是嗎?嗯,確實是這樣,可我並不冷。」

「那麼,你病了嗎?」

這是酒精中毒——或者說是重度酒精中毒——的癥狀。這算有病嗎?我也不清楚。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我想,可以這麼說,這不是病。」

「是嗎?可是,你的手在發抖呀。你可能很難受吧?」

「不難受。」我說。

「那你就拉不好小提琴了。」

這時我笑出聲來,說道:「我不是小提琴家,也不是鋼琴家,因此沒有感到什麼不方便。你拉小提琴嗎?」

「是的,我拉得很好。」

「好到什麼程度?」

她把雙手伸進裙子口袋中,好像是不知道怎麼回答我的問題似的。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道:「嗯,我能演奏亨德爾「注」的3號,《3號奏鳴曲》。」

「注」亨德爾,1685-1759,英籍德國作曲家。——歐陽杼注

「你真了不起。」

「我將來要當小提琴家。」

「那很好啊。」

「你覺得我能成為小提琴家嗎?」

我考慮了一會兒說:「如果能得到月亮女神的恩惠的話,也許可以。」

「月亮女神?」

「嗯,也可以說是幸運女神吧。」

「我一定會得到月亮女神的恩惠的,對吧?」

「是的。」

「嗯。」女孩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看著我。她那像易碎品一樣脆弱的苗條身體筆直地豎在我的身旁,她緊盯著我。我仍舊躺在草地上,回想著最後一次與這麼大的女孩子談話是什麼時候。

「喂!」女孩用裝成大人的語調說,「叔叔,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哦,為什麼你這樣想?」

「嗯,大家都對我說,你將來一定會成為小提琴家。因為在我這個年齡段,能拉《3號奏鳴曲》的只有我一個,所以大人們都會極力表揚我,誇我出色。可是,讓我感到沒有什麼意思。像叔叔你這樣說我的,根本就沒有過。」

「在這個世界上,人們有各自不同的思維方式,也許大家的說法是正確的。」

「不正確,那些人太無聊了。」

「不能這樣說,別人可能會認為你說話太隨便了。」

「為什麼?」

「至少,我不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醉鬼中可沒有什麼好人喲。」

「叔叔,你怎麼會是醉鬼呢?你喝酒嗎?」

「是的,我喝,現在就在喝。」

「這和喝酒應該沒有什麼關係。」

我正在琢磨這句話的時候,一個男人邁著悠閑的步子走近我們。他的年齡看上去比我稍微大些,但也差不了多少。似乎是女孩的父親。他戴著一副銀色框架的眼鏡,人字呢茄克衫領口處系著一條螺紋花呢寬領帶,完全是四十年代後期男人的周末休閑打扮。他這種打扮,和我穿的那件磨破了的毛衣有著明顯的距離。

他把手放在女孩肩上,看了一眼我和我的威士忌,但表情上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他用和藹的口氣對女孩說:「打擾叔叔了吧?這樣不好。」

女孩抬起頭,然後又馬上轉向我,撅起小嘴對我說:「我,什麼地方打擾叔叔了?」

「不,你沒有打擾叔叔。」

男人把臉轉向我,微微一笑。這是禮節性的微笑。

「女孩子到了這個年齡,都這樣任性……」

「我們倆正在討論人世間的真理。」

男人的表情變得暖昧起來:「哦,給你添麻煩了,失禮!失禮!」然後又拉起女兒的手說,「好了,走吧。」

女孩做了一點小小的掙扎動作,然後跟著父親走了。走出幾步之後,她又回過頭來看我,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向女孩輕輕揮了揮手,她還給我一個靦腆的微笑後,鬆開父親的手跑向別處。

我承認自己經常受到別人的歧視。我是個不修邊幅的人,而且每天從中午開始我就渾身上下散發著酒臭,自己已經習慣了。我也習慣於從理智上抑制這種歧視所帶來的心理變化。然而,在這個世界上,也有一些事情起初是沒有歧視的,儘管不多,但是肯定是有。

我一個人默默地繼續喝酒,反覆思考著那個女孩的話。她的聲音就像甜美的歌聲在我的耳畔迴響:「這和喝酒應該沒有什麼關係。」

我已經不再數自己喝了多少杯酒了。這時,一個頭髮染成棕色的年輕男子走近我。他抱著一堆廣告單,想遞給我一張。

「你有什麼事情要對神講嗎?」

「對不起,我現在正在工作。」

「工作?什麼工作?」

「這個。」我晃了晃酒瓶說,「製造酒鬼。」

「真是個稀罕的工作呀!」說著,他自己笑了起來,「那你就繼續工作吧!」他對我點了點頭,走開了。

我搖了搖頭,被他說得心頭一動,難道現在還有人要進入信仰之門嗎?也許就有。在新宿這個地方,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感到不可思議,甚至遇到神仙,也不要大驚小怪。我繼續喝酒,終於讓自己的手安穩下來,不再顫抖了。我仍舊面孔朝天地躺在草坪上,天空中飄忽著幾縷細細的雲絲,陽光依然燦爛,柔和地灑向大地,我的視野四周高樓林立。這裡是東京都的中央公園,陽光充足,真是個適合飲酒的神奇之地。

聽到那種聲音的時候,我正好開始有昏昏欲睡的感覺。轟隆隆的聲音傳來時,我的身體都受到了震動,接著就聽到了尖叫聲,又好像有什麼人在對我說話。我站了起來,我知道那個沉甸甸地衝擊著我的腹部的聲音是什麼。

那是炸彈爆炸的聲音。

從煙霧升騰的方向跑來許多人,他們都在大喊大叫,但我聽不清他們叫喊什麼。兩個中年婦女尖叫著從我身邊擠過去。一群老人搖搖晃晃地跑過來。我卻不知不覺地向這些人奔跑的相反方向跑去。新宿警察署就在附近。我估摸了一下時間,再有一分半鐘就可走到那裡,也許用不了那麼久。我走到公園中央的噴泉廣場,噴泉的水噴得不高。廣場左邊正在施工的地鐵工地的圍障和頂棚被爆炸衝擊波掀開,裸露出的鋼筋鐵骨在廣場上一目了然。

廣場上人倒了一片。右邊的混凝土假山上有一道人工瀑布,瀑布下面的水池塌陷了一塊,黑乎乎的污水從塌陷的地方呈扇形放射狀向外流淌。周圍除了人體以外,還有一些凌亂不堪的東西。那些東西曾經也是人體的一部分,是失去了原型的人體,是肉和血。當我走下石階時,一個斷樹枝樣的東西闖入我的視野,開始我並沒有看清是什麼東西,因為它不自然地彎曲著,我沒能分辨出來。其實那是一隻胳膊,從肩膀斷下來的胳膊,精心修飾過的指甲上塗著暗紅色的指甲油。在石階下面,一個男子坐在地上,像做祈禱一樣抱著肚子。一個軟軟的東西從他的胳膊上垂下來,發著暗淡的光,那是流出來的腸子。這些情景突如其來地闖入我的視線。呻吟的聲音就像低音重奏一樣籠罩著廣場,時不時地還混雜著絕望的叫聲。

我向爆炸中心走去,要去找一個人。我在心中祈禱,希望她不在這個公園裡,幾分鐘前的那個時刻不在。不,整個時間都不在。當時,我看見她向對面的石階跑去。她不應該是受到爆炸傷害的人!也許有人對這種慘狀感興趣:周圍到處散落著死者和死者的殘缺屍骸,有失去四肢的殘軀,有被炸走形的腦袋,有一隻露出骨頭的腳還有動靜,不知什麼人的胳膊像開玩笑一樣壓在那隻腳上,但那胳膊已經被燒焦了,變得黑乎乎的,而且血跡斑斑。我在極短的時間之內看到了這些情景。附近有已經停止呼吸的人,也有奄奄一息的垂死之人,在尚未散盡的硝煙中,我從他們中間走過。有幾條血流像蛇一樣蜿蜒前伸,我跨過這些血流繼續前行。刺鼻的臭味撲面而來,不是我熟悉的那種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