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大學第一個暑假,我一個人心血來潮地去北陸旅行,和一位同樣單獨旅行的比我年長八歲的女性在電氣列車上相識,過了一夜,當時覺得頗有點像《三四郎》(譯註:日本作家夏 目漱石的小說。)開頭的情形。

她在東京一家銀行負責外匯工作,休假一批下來,便帶上幾本書獨自外出旅行。「和別人一塊走只落得精神疲勞。」她說。她給人的感覺非常不錯,不知什麼緣故競對我這個長得豆芽似的沉默寡言的十八歲學生來了興緻。不過,她坐在我對面同我閑聊時,顯得十分輕鬆 自然,不時笑出聲來。我也得以輕輕鬆鬆說了好些話,而這在我是很少有的事。碰巧兩人又都在金澤站下車。她問我有沒有住的地方,我說沒有(當時我還不曾訂過旅館房間)。她說她已在旅館訂好了房間,不妨一起住,「別介意,一個人住兩個人住一樣付錢。」 由於緊張,我最初的性交做得很笨拙,我向她道歉。

「瞧你,用不著一一道歉的。」她說,「倒挺講究禮節的。」她沖罷淋浴,裹著毛巾浴衣,從電冰箱里掏出兩罐冰鎮啤酒,遞給我一罐。

啤酒喝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似的問我:「你開不開車?」

「開的。」我回答。

「怎樣,開得可好?」

「剛拿到駕駛執照,好就不怎麼好,一般。」

她微微笑道:「我也是。自己倒覺得開得蠻好,可周圍人怎麼都不承認。所以嘛,也是一般吧。不過你周圍有開車開得極好的人吧?」

「是有。」

「相反開得不好的人也有。」

我點點頭。她又靜靜地喝了口啤酒,沉吟片刻。

「在某種程度上,那大概是天生的,稱為才能怕也未嘗不可。有手巧的人,有手笨的人……與此同時,我們身邊既有小心翼翼的人,也有不怎麼小心的人。是吧?」 我再次點頭。

「所以,你稍微想想看:假定你和誰一起開車長途旅行。兩人搭檔,不時輪換開車。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對象你選擇哪一種呢--車開得好但不怎麼小心的人和車開得不怎麼好但小心翼翼的人。」

「選後者。」我答道。

「我也一樣。」她說,「這種事大約也和那個差不多。善於也好不善於也好,巧也好笨也好,這些都不太重要,我是那樣想的。小心翼翼--這才是最重要的。沉下心,小心翼翼地側耳傾聽各種動靜。」

「側耳傾聽?」我問。

她笑而不答。稍頃,開始第二次交合。這回非常順利。心與心的溝通。我好像多少明白了所謂小心翼翼側耳傾聽是怎麼回事。性交真正順利時女性出現怎樣的反應也是第一次目睹。

第二天一起吃罷早餐,我們各奔東西。她繼續她的旅行,我繼續我的旅行。分別時她告訴我自己預定兩個月後和單位的同事結婚。「一個極好的人。」她美滋滋地笑著,「相處了五年,總算到了結婚階段。所以,往後一段時間不大可能一個人旅行了。這次怕是最後。」

我還年輕,以為這樣的艷遇在人生中會時不時來上一次。而意識到情況並非如此,則是後來的事了。

很久以前,一次談什麼的時候順便對堇說了這件事,究竟怎麼引起的記不確切了,或者是在談到性慾表現方式的時候也未可知。總之自己面對提問基本上都會給予直截了當的回答,性格如此。

「故事的要點在哪裡呢?」堇當時問道。

「要點就是小心翼翼,想必。」我說,「不要一開始就這樣那樣把事情定死,而要根據情況老老實實側耳傾聽,讓心和腦袋經常保持開放狀態。」

堇「唔」了一聲,似乎在腦袋裡反芻我這不值一提的性冒險逸聞,也可能在考慮如何巧妙地將其寫進自己的小說。「反正你的體驗是夠豐富的了。」 「體驗沒什麼豐富的。」我溫和地抗議。「偶然碰上罷了。」

她輕咬指甲,沉思良久。「可這小心翼翼怎樣才能做到呢?到了緊急關頭,再想小心翼翼、再要側耳傾聽,也不是能立刻做到的吧?能多少說具體些,舉例說?」

「首先讓心情鎮靜下來。舉例說--數一數什麼。」

「此外呢?」

「哦--,不妨想一下夏日午後電冰箱里的黃瓜。當然只是舉例說。」

「說不定,」堇停頓一下說,「你總是想著夏日午後電冰箱里的黃瓜同女人做愛的。」

「不是總是。」

「偶一為之。」

「偶一為之。」我承認。

堇蹙起眉,搖幾下頭。「你這人夠怪的,表面上倒看不出。」

「人都有怪地方。」我說。

「在那家餐館給敏握住手盯視的時間裡,我腦袋一直考慮黃瓜來著。心想要沉得注氣,要側耳傾聽。」堇對我說。

「黃瓜?」

「以前你對我講過的夏日午後電冰箱里的冷藏黃瓜,不記得了?」

「那麼說,我是講過的。」我想了起來,「那,可有點用處?」

「有些。」

「那就好。」我說。

堇言歸正傳。

「敏的公寓就在餐館附近,走幾步路就到。大並不大,但很漂亮。灑滿陽光的陽台,盆栽的賞葉植物,義大利皮沙發,一流的音響,配套的版畫,停車場的『美洲虎』。她一個人住在這裡。同丈夫一起住的房子位於世田谷的什麼地方,周末回去。平時就一個人吃住在公寓房間里。你猜在那房間里她讓我看什麼來著?」

「裝在玻璃展櫃里的馬克·鮑蘭最心愛的蛇皮涼鞋--搖滾樂發展史上必不可少的珍貴遺物。一片鱗都沒有剝落。沒沾土的部位有本人簽名。追隨者們一見神迷。」堇皺起眉頭嘆了口氣:「要是有以無聊玩笑為燃料行駛的汽車發明出來,你大概能跑很遠。」

「不過嘛,智能枯竭這種事世上也是存在的。」我謙虛道。

「0K,這且不論,現在你好好想想看:我在那裡看到了什麼?猜中了,這兒的賬我來付。」

我乾咳一聲說:「給你看了你現在穿的豪華套裝,讓你穿這個上班。」

「中。」堇說,「她有個身材和我差不多的好友,那人極有錢,衣服多得不得了。世界也真是莫名其妙,既有衣服多得立櫃裝不下的,又有我這樣襪子都左右不配對的。不過算了,這個。總之她去那位好友家裡為我討了一抱『多餘』的衣服回來。細看能看出多少有點過時,但一般看不出來吧?」

怎麼看都看不出來,我說。

堇滿意地笑了:「尺寸謎一樣正相吻合。連衣裙、襯衫、半身裙,什麼都正好。只是腰圍尺寸要收緊一點點,但紮上皮帶也就不成問題了。鞋嘛,碰巧和敏的大致相同,就把她不要的鞋拿了幾雙來,高跟的,低跟的,夏天的涼鞋……全是帶義大利人名字的。還順手牽羊討了手袋,化妝品也稍帶一點兒。」

「活像《簡·愛》。」我說。

如此這般,堇每周去敏的事務所三次。她身穿連衣裙,腳蹬高跟鞋,甚至化了淡妝,乘通勤電車從吉祥寺趕到原宿站。我怎麼都難以置信她居然好端端地趕上了上午的電車。 除了赤坂公司里的辦公室,敏還在神宮前開有自己的小事務所。那裡只有敏的辦公桌和助手(即堇)的辦公桌,只有文件櫃、傳真機、電話機和攜帶型電腦。一個房間,帶有近乎敷衍性質的小廚室和淋浴室。CD唱機有,小音響有,西方古典音樂CD有一打。房間位於三 樓,窗口朝東,可以望見外面的公園。一樓是北歐進口傢具展銷廳。位置距主要街道稍拐進一點,街上的噪音幾乎傳不過來。

一到事務所,堇就給花換水,用咖啡機做咖啡,然後聽錄音電話里的口信,確認攜帶型電腦里的伊妹兒。若有伊妹兒進來,便列印好放在敏桌子上。大多是外國公司和代理商發來的,差不多不是英語就是法語。有郵件便啟封,顯然沒用的扔掉。電話一天有幾個打進,也有外國來的。堇問清對方的姓名和電話號碼,有事問什麼事記錄下來,轉到敏的手機上。

敏一般下午一時到二時之間來事務所,待一個小時左右,給堇以必要的指示,喝咖啡,打幾個電話。有需要回的信便口述讓打在文字處理機上,或直接發伊妹兒,或用傳真發出。大多是內容簡單的事務性信函。也有時候堇為她預約美容室、餐館和壁球場次。這些大致處理完畢,敏和堇閑聊幾句,之後便又跑到哪裡去了。

堇一個人留守事務所,幾小時都不和人說話的時候也是有的,但全然不覺得寂寞或無聊。她複習每周請人教兩次的義大利語,記不規則動詞變化,用錄音機校正發音。打開硬碟里的信息,把敏著手做的主要工作內容裝進腦袋。敏的業務,大體如她在婚宴上說的那樣。她同外國(法國為主)小葡萄酒製造商簽訂了獨家代銷合同,進口葡萄酒,批發給東京的飯店和專賣店。有時也染指西方古典音樂演奏家的招聘工作。當然,負責複雜的實際操作的是專業性大代理商,她所做的是策劃和最初階段的安排。敏最拿手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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