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TheCrowInTheNight
肅穆的墓園裡,聚集了不少的人士。
在牧師的領頭頌念祭文下,後方聚集的亡者親友或警局同事,也面露哀傷地低首凝聽;幾名親人和女性同事,甚至以手巾在眼角擦拭著眼淚,輕聲啜泣著。
在墓碑前,眾人輪流上前致以鮮花,甚至有幾名看似為親密親屬的女子,忍不住哭倒在地,身旁幾名朋友見狀,拍著其肩膀安慰著。
而喬伊布朗也在。
並不像其他人一樣圍聚在墓碑旁聆聽著牧師的奠語,他只是站在一旁有著一小段距離的樹下,默默凝視著前方的祭禮。
死者的的名字是崴恩萊希特。
喬伊的臉上別說微笑或眼淚,就連有沒有哀愁和悔恨也看不出,只是在嘴角叼了根煙,淡然地呼吐著,就好像那只是一場與他無關的儀式一樣。
那旁觀的態度,有如陌生人般--不,恐怕就連陌生人也會受在場的哀沉氣氛所熏染才對。
面對著搭檔了數年,既是後輩也是值得信賴夥伴的葬禮,喬伊自始至終都沒有流露出應有的感傷。
他只是看著
只能看著。
沙。這時,某個人的腳步聲響起在喬伊身旁,不過他沒有開口,來者也沒有答話。
那個人是喬伊所屬警局的局長,威廉康納萊。
站立在喬伊的身旁,和他一樣順著同樣的視線軌跡看著祭禮的畫面;過了一會,康納萊終於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你能活下來,已經很幸運了崴恩的事,就別再多想。喬伊默默聽著,沒有答話。
然而思緒,卻回到了那個時候。
--數天前的那個晚上,喬伊被火箭炮的威力所波及,整個人被震飛、摔入了港口旁的海水裡,喪失了意識。
或許是運氣好,也可能是因為對方認為那樣的情形應該是不可能活著,在暗夜裡隨便搜查,沒有發現蹤影后就算了--總之,他後來被終於遲來的警方們發現。
但是崴恩並沒有得救。
其實在火箭炮的襲擊前,他就已經因為傷勢過重、出血過多而去世了,就算沒有接下來的炮火亦是相同結果。
他的屍體則是被隨後而來的警方,從海里撈起,然後,成了此日此刻眾人聚集這裡的原因--
寬敞的墓園吹起一陣風,掃過草地,揚起了露香。
喬伊深深吸了口煙,將胸膛的白霧吐出,仰望著滿是浮雲的天際,維持著那樣的仰頭姿勢,他終於緩緩開口了。
為什麼那天的支援這麼晚到?
像是疑問,更像是控訴般的話語,傳入了身旁男人的耳中。
宛若是在考慮著如何回答,沉吟了一下,斑眉白髮的局長才輕輕嘆息,答道:那天就算警方的支援提早去了,也改變不了什麼。差別只在多殺了對方几個人,我們這邊也多死了幾個人,如此而已。
你的意思是說崴恩也只是你所謂無關痛癢的幾個人而已嗎?
嗯啊,你要這樣想也可以。頓了一下,局長回道。
但這句話,卻讓一直保持著奇異冷靜的喬伊,爆發了出來。
一把揪住了局長的衣領,喬伊對著他大吼。
你說這是什麼屁話!什麼叫做幾個人?崴恩他就這樣被你歸類成無意義的代號嗎?
人死了都一樣。康納萊依然平靜。
不一樣!喬伊再次大吼:崴恩他才他才二十四歲啊!他和我這種已經活了快半個世紀的老頭不一樣,他的人生才正要開始他還有大好人生可以過,他根本就不該這樣死在那種地方啊!
早前的沉默根本只是喬伊他壓抑出來的冷漠,此刻一經爆發,便再也無法剋制。哪管眼前的人是他上司,亦無礙他憤恨的發泄。
不過被揪扯住領口的康納萊,態度卻很平靜。
就好像,早已料到了喬伊他此時的反應。
是啊,或許是這樣吧?但就算這樣又如何?既然死了,就都無所謂了。就算殉職跳升兩級,保險金領得再多,都和他沒有關係了。追根究柢,有毛病的人是你才對,我才想問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說什麼--
如果當初不想讓崴恩死的話,打從開始就不該冒這種無意義的險。
是你害死他的是那個他一直相信著、跟隨著、卻帶他去執行那種危險任務,結果害他喪命的那個人--你的錯。
嗚!
被局長的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的喬伊,不自覺地放掉了揪住對方衣領的手。
我只是我只是想和他一起為這個城市的正義儘力而已。
不,你還是沒搞懂。打從開始,你的所作所為就是沒有意義的了。
你說什麼?喬伊的雙眉微緊,面露不悅之意。
我說你所相信的那種正義,根本就是不存在的。為了不存在的東西而不惜犧牲奮鬥,那不就是無意義的事嗎?就像崴恩的死一樣,到頭來終究只是一場空。
混蛋!像你這種傢伙,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懂啊--像你這樣純粹地相信著什麼的歲月,我也曾經有過啊。
面對喬伊的憤怒,康納萊只是回以平淡的話語。然而在那眼神中,卻流露出某種滄桑的存在某種歷經歲月所留下的痕迹。
對著喬伊緩緩伸出右手,康納萊的食指比了一下他叼在嘴角的煙,勾了勾手指。
那意味無須多說,喬伊明白那個意思--來支煙吧。
但是,如果喬伊沒記錯的話,他應該已經戒煙很久了。
不過此刻的喬伊沒有多說,對著眼前似乎和平時有些不同的康納萊,他只是默默遞上了香煙。
康納萊則是自顧地取過了喬伊大衣里的打火機,扳開蓋子,以火焰點燃了煙。
不知是在回憶著什麼,抑或是在猶豫著什麼--也或許,只是單純在享受著這數十年不曾有過的懷念味道
康納萊深深地吸了一口,讓尼古丁沁入身心,呼出了白霧。
很久以前,我也曾經像你這樣,在一片黑暗中,秉持著那點正義的小小光芒
看著眼前吞吐的煙霧,康納萊慢慢地開口。
--但是隨著我逐漸地往上爬,看得越多、眼界越廣時,我才發現當時我所相信的那道光芒,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從上方往下俯視而去,這個城市、這個世界,根本就是一片混濁的。就算再怎麼努力,那絲微弱的光芒,也只會淹沒在瘋狂之中。
話語停歇,康納萊再次深深吸了口煙後,將尚余半根的煙蒂往地下鬆手放去,皮鞋的腳尖踩下扭轉,熄滅。
喬伊,你無法改變深藏在人類心中的貪婪,就像無法改變崴恩的死一樣。即使你再如何努力秉持著正義,一個人的認知,也不可能就這樣囊括所有人的價值觀。
康納萊看著喬伊,口中停止了話語,但眼神中所想說的,卻是不言而喻。
這是喬伊第一次覺得,眼前的老人似乎並沒有那麼討厭他和自己一樣,至少曾經一樣,都為著自己所相信的事情所奮鬥著。
不過他們不同,因為他還不打算放棄。
而康納萊清楚這點,所以現在他才對著自己這麼說;也或許之前的刁難,只是不希望再看到下一個自己吧?
現在還來得及,喬伊。別忘了,你還有女兒,以及說著,康納萊不自然地頓了頓:莉雅,所以別再這樣蠻幹下去了,你能活到現在已經算很好運了,換作其他人早不知死幾次了。你做得夠多了,所以可以停了吧?
聽著康納萊的話,喬伊低頭搔著雜亂的髮絲,嘴角暗暗一笑。
(真是的,居然連他都擔心起來了,不過--)
我果然還是沒辦法就這樣算了啊。
喬伊!康納萊臉上流露斥責之意。
我不能接受。像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就這樣算了?如果這樣,那一直相信著那種事情、更為了那種事情而死的崴恩,到底又算是什麼?
你說得沒錯,的確是我害死崴恩的既然這樣,我就更不能因此停下腳步。不管怎樣也好,我絕對不會讓崴恩的死白費的。喬伊說完,留下背後的康納萊,邁步離開。
獨自一人的背影走離。
崴恩已經不在了,現在他的身旁已經沒人了。
但就算只剩下自己,他也不會放棄的,因為那是他所相信的路
他,將會繼續走下去。
午夜時分,寧靜空蕩的街。
這天的晚空滿滯著陰雲,就連月亮都透不出光芒。夜色較平日更為晦暗,連帶著街道都顯得靜寂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