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幽鬼之宮(下) 第十五章

二十三日晚上九時,辦公室的電話響起。靜信不假思索地拿起話筒,電話另一頭傳來中年婦女慌張的聲音。

「呃,敝姓鶴見。」

靜信這才想起鶴見昨天沒來寺院報到,一整天都待在家裡休息。

「鶴見太太嗎?鶴見的身體還好吧?」

中年婦女的聲音有些顫抖,聽得出她正在壓抑自己的情緒。

「外子過世了。」

「這……」

靜信本想請鶴見太太節哀順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因為這個結果早在他的預科之中。恭子死了,尾崎醫院的下山以及十和田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如今連阿角和鶴見都難逃一劫。

鶴見的妻子似乎誤會了靜信的沉默,忙不迭地接著繼續說。

「昨天外子的情況不太對勁,我帶他到互助醫院檢查,結果醫生說外子的肝臟已經報銷了。外子向來貪杯,之前到醫院抽血的時候,醫生就警告外子一定要戒酒,偏偏他就是改不掉就寢之前喝個兩杯的習慣。」

「原來如此。」靜信勉強擠出這句話,順便表示自己的哀悼之意。

「外子在咽氣之前,特別交待我一件事。」鶴見的妻子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副住持,您可千萬別往壞處想。外子他……他說現在佛寺忙得不可開交,要我別去麻煩副住持,等到他死了之後,請葬儀社處理後事就好。聽到外子這麼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靜信無言以對。這是鶴見對佛寺的體貼嗎?還是……?答案若是前者,靜信反而感到更加痛心。一想到鶴見在臨死之前還不忘替佛寺著想,靜信只覺得老天爺不該奪走這麼善良的生命。

「副住持,您說該怎麼辦?」

「……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我很感激鶴見的好意,至於要不要委託葬儀社,就請你自行決定好了。」

「真的嗎?既然這是外子的遺言,恐怕就得跟副住持說聲抱歉了。」

「沒關係,我能理解。到時我會帶著其他人前去上香致意。」

鶴見的妻子鬆了口氣,不一會兒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啜泣的聲音。

「這些年來,承蒙副住持的照顧。」

「哪裡哪裡,不要客氣。」

掛上電話之後,靜信走出辦公室。美和子正坐在餐廳裡面打毛線。

「媽,鶴見師父去世了。」

美和子聞言,立刻臉色大變。

「好像是肝臟出了問題,替我跟池邊說一聲好嗎?我去跟父親報告這件事。」

美和子立刻起身。靜信走向偏房,站在門外呼喚父親,房間裡面卻靜悄悄的半點聲響也沒有。大概正在休息吧,靜信心想。推開門一看,眼前黑漆漆的一片。走進房間打開電燈,靜信不由得當場愣住。

信明不見了。被單亂糟糟的,看得出有人睡過的痕迹,房間裡面卻看不見信明的身影。臉色蒼白的靜信慌慌張張地跑回主屋,美和子以及池邊正一前一後地走進餐廳。

「媽,父親不見了。」

「什麼?」

美和子失聲尖叫,一旁的池邊也變了臉色。

「這……這怎麼可能?你父親行動不便。那雙腳還能走到哪裡?」

靜信點點頭。發現信明不見的那一瞬間。第一個浮現腦中的念頭就是父親在哪裡摔倒了。信明以前為了早日恢複行動力,不惜勉強自己進行超出負荷的復健運動,結果不慎摔倒骨折。父親的個性一向頑固,同樣的事情很有可能再發生第二次。

美和子的心中似乎也浮現同樣的畫面。只見她慌慌張張的四處尋找信明的下落。池邊找來光男,光男又將母親克江叫了過來,大家一起展開地毯式的搜索,卻還是一無所獲。

「現在怎麼辦?」

靜信低頭思索。

「先報警再說。」

光男拿起電話,撥到外場派出所。

全身癱瘓的信明不可能獨自離開佛寺,一定是有人把他帶出去的。搞不好父親被綁架了,靜信心想。

光男撥了好幾次電話,最後悻悻然地放下話筒。看來派出所似乎沒人接電話。

「聽說那個新來的警官只在夜晚出現,白天的時候都看不到人影。」

聽到克江的說法,靜信不由得眉頭緊皺。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已經到任多時了,靜信從未跟他打過照面。本想主動前去派出所打個招呼,之後卻忙於傳染病和屍鬼的事情,結果一拖就拖到現在。

「佐佐木警官今天大概比較早休息吧?我去直接報案好了。」

光男匆匆忙忙地離開辦公室,美和子以不安的眼神看著兒子。靜信朝著泫然欲泣的母親點點頭,心想光男大概見不到佐佐木警官。不知道為什麼,靜信就是有這種預感。

信明不見了、可能被他們抓走了,看著電話的靜信突然浮現出聯絡敏夫的念頭。不過念頭一轉,靜信將已經伸出去的左手鎖了回來。聯絡敏夫又能怎樣?敏夫是個醫生,只懂得治療病人,尋找失蹤者的下落可不是他擅長的項目。就算將信明失蹤的消息告訴他,也只是增添他的煩惱罷了,根本無濟於事。

一想到這裡。靜信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好固執,似乎刻意想與敏夫保持距離,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不肯原諒敏夫?沒錯,敏夫的行為的確太過輕率,不過他這麼做也是為了全體村民著想,充其量只能責怪他過於鹵莽罷了。不管是傳染病還是屍鬼,外場的確陷入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現在一定要有人挺身而出採取行動,否則整個村子勢必會走上滅亡的道路。時間十分緊迫,再也耽擱不得。

靜信十分了解村子的現況,不過說也奇怪,現在的他卻沒有一開始懷疑是傳染病時的焦慮。(這個村子……)荒涼的廢墟景色浮上心頭。毀滅的畫面固然引起些許的危機意識,然而一想到在黑夜裡流連徘徊的屍鬼。靜信卻又覺得這一切都是無法抗拒的命運。

信明不在了,靜信試著在內心默念。父親可能被他們抓走了,也有可能成為犧牲者。不管怎樣,以後再也見不到活生生的信明了。靜信十分尊敬信明,對他而言,信明是他的恩師,而不像個父親。失去信明讓他感到難過,一想到往後再也見不到信明,靜信就覺得一陣心酸。可是說也奇怪,靜信卻不願責怪將信明帶走的屍鬼。即使屍鬼擄走了信明、甚至是殺害了父親,靜信還是覺得殘害屍鬼的敏夫不可原諒。比起帶走信明的屍鬼,敏夫的行為更加令人髮指。

(我……)

靜信覺得自己的體內有一處不為人知的灰暗地帶,所以才能接納屍鬼的存在。他的潛意識希望這個村子從此毀滅,就像幾年前他試圖毀滅自己一樣。

——你將受到詛咒,離開樂園之地,永遠流浪荒野。

他總是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殺害弟弟的行為切斷了他與世界的聯繫,使他與世界一分為二。現在回想起來,或許這是他在那座山丘上唯一做到的事情吧。

最初鄰人並未察覺他的罪行,智者亦然。他緊抱著被白布包起的弟弟。哭得聲嘶力竭。這份悲痛是真實的,因為他失去了弟弟,同時也失去了世界,打從心底期盼弟弟的復活。鄰人感於他的悲痛,無不為之落淚。

然而,他的罪行昭然若揭。

弟弟的遺體從草叢移至街道,再從街道移至神殿,進入最深處也最神秘的斗室,全身淋上價值不菲的香油,換上全新的純白屍衣。在智者的帶領之下,他與屍骸登上高塔,向天神報告弟弟的死。

高塔的最上層聳立著另一尊高聳入雲的尖塔,頂端散發出高貴聖潔的光輝。智者將弟弟的屍骸安放在尖塔之下的祭壇,垂首請求天神讓迷途的羔羊回歸天界。

神的示喻從尖塔的頂端降臨智者之上。智者仰望聖潔的光輝,轉頭看著身旁的他、蒼白的臉籠透露出些許的驚訝與憤怒,之前的憐憫和同情早已煙消雲散不知去向。

——何故犯下如此罪行?

神情獃滯的他看著智者的雙眼。直到現在,他依然不認為自己的罪行已經遭到揭發。他並沒有隱匿罪行的企圖,而是失去弟弟、同時又失去世界的打擊讓他迷失了自我。

他的悲痛絕無虛假,奪眶而出的淚水更是真實。登上高塔的他期盼神的奇蹟讓弟弟復活,然而光輝照亮了他的罪行,使他無所遁形。於是山丘上的住民知道殺死弟弟的兇手就是他,他就是將弟弟和世界從身邊奪走的犯人。

於是,他遭到定罪。

憐憫他的人、為他流淚的人、替他難過的人全都拿起石子扔向他,眾人眼中的淚水不再是為了他而流。他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謾罵,斥責、怨嘆和詛咒漫天鋪地而來,他只能獃獃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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