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烏鴉 第一章

北風將荒涼的大地凍得寸草不生。

低垂的天際隔離了大地與雲朵,將整個世界一分為二。

如刀一般鋒利的寒風無情的吹著,天空看不見任何光芒,更遑論了無生氣的地表。然而他的身後卻散發出冷冽清澈的光輝,彎曲身子頂著寒風緩緩前進的他,在堅硬的地表留下一條黑褐色的影子。

沒有人知道黑褐色的影子是來自火紅的大地,亦或是他本身所受的詛咒。這條黑影將會永遠拴住他的腳踝,直到他化為塵土的那一刻。或許對肉體化為塵土之後,這道枷鎖也會跟著幻化成無數細微的身影吧?

這塊不毛之地的居住者只有他與惡靈。雖然他的前額有個明顯的烙印,對契約一無所知的亡靈依舊對他吐出冰冷的氣息、噴出致命的毒霧,甚至用半透明的雙手撿拾地上的石塊向他丟擲。

受詛咒的人。

惡靈們不急不徐的跟著他,半透明的軀體在他身上纏繞。微弱的陽光讓這些惡靈難以辨識,然而這些沒有影子的惡靈卻個個聲若宏鍾,在呼呼北風當中聽來格外清晰。

受詛咒的人。

被流放的人。

發出陣陣揶揄聲的惡靈們不時朝著腳底丟擲小石塊,使得他好幾次被絆倒在冰冷堅硬的大地。

就在他勉強撐起早已凍僵的雙手打算站起來的時候,身後的光芒從雙臂之間射了出來,照得眼前的小山丘一片翠綠。這道光線來自遠方,一個他再也無法回去的故鄉。

照亮丘頂的光芒替那個山丘帶來慈悲與博愛,卻只在無情的大地留下冰冷的倒影。

耀眼的光芒並未使這塊土地孕育出鮮嫩的翠綠,令人為之窒息的寒意驅離了最後一絲溫暖。這道光芒只是將大地乾枯崎嶇的輪廓呈現出來,賜予萬物幽黑而又帶有無限罪惡的沉重身影。

被流放的人。

又是一塊石頭飛了過來。他閉上雙眼吸了口氣,奮力以雙手撐地挺起身子。瞳孔內殘留的光芒在眼瞼下飛舞,感到些許恐懼的他睜開雙眼,讓殘存的一點點光芒照得烏雲忽明忽暗。

夕陽西下,亡靈們的輪廓漸漸明顯了起來,然而他身後的光芒卻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這幾天,他一直在荒野漫無目的的行走,身後的光芒不但沒有減弱,故鄉的山丘也從未隱沒在地平線之下。他漫無目的的走著,內心盼望早日擺脫那道光芒,來到一個看不見故鄉的地方。

過了不久,前方出現淡淡的白色人影,彷彿正在迎接他的到來。蒼白的鬼火聚集在人影的腳邊不斷晃動。人影的特徵讓他不斷喘息,黑夜即將降臨大地。

此乃這片荒野的時限。

直到第二天的太陽再度升起之前,這些亡靈勢必會一直在身邊糾纏。他知道自己無法逃避眼前的白影,更遑論將他趕走,只能無奈的繼續走下去。無論再怎麽改變行進的方向,都無法逃避白影的召喚。

無意識的腳步縮短兩者的距離,白影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他停下腳步,雙手捂住臉龐。

白影正是他親手殺害的族人,正是比他更晚誕生於人世、輕易取得他所無法獲得之物的弟弟。

弟弟的鮮血灑滿大地,一夕之間將這個世界化為寸草不生的國度。他早已將弟弟的屍骸埋葬於山丘一隅,燦爛的光輝悲憐的映照在墓碑之上,四周的草花只在夕陽西下之時綻放,枝頭的鳥兒總是低吟同樣的曲子。

今晚,他又從墳墓當中復活了。

屍鬼。

靜信寫到一個段落之後,輕輕吁了一口氣化解緊繃的情緒,將自己從冷冰冰的凍原拉回燥熱不堪的夏季夜晚。[相信不少人看見這句都和偶一樣想掀桌吧]

今晚的天氣似乎特別熱。靜信放下手中的鉛筆,復古的六角形圓筒在爬滿荒野之夜的稿紙上滾了兩圈,在檯燈的照射之下更顯刺眼。略帶黃色的燈火照在擺滿稿紙的書桌上,清脆的蟲鳴隨著夏天的露氣從桌旁的窗戶擴散進來。

七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隨著月曆上的數字逐漸增加,室井靜信即將迎接三十三歲的生日。他是一個僧侶,同時也是一名作家。書齋的桌上攤著幾張稿紙,這些是他花了五個小時完成的成果。

靜信又吐了一口氣,將桌上散落的稿紙拾起,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書齋旁的窗子傳來陣陣蟲鳴,音量不可謂之不大,然而整間書齋卻浸淫在一種沉寂靜謐的氣氛當中。稍嫌破舊的房間一角,在勉強照亮書桌四周的檯燈下縮著身子看著原稿的自己,身後放著沈默無語的不鏽鋼書桌和事務機,以及空無一人的四下。偌大的寺院感受不出其他人的氣息,只有無盡的空虛與寂寞。寺院位於長滿樅樹的半山腰上,周圍沒有其他人家。從這個山中小寺往下望,可以看到一個被群山孤立的小小村落,高大的樅樹環繞四周。多重的孤寂化為絕對的靜謐,在這個小小的寺院發酵。

(弟弟不忍見他如此)

靜信將稿紙放回桌上,再度吁了一口氣,拉開書桌的抽屜取出一把美工刀,開始削起鉛筆。稿紙上面頓時散落些許被削下來的木屑。

弟弟已經化為屍鬼,然而他並不是怨靈,更不是魔物。他只是從墳墓當中爬了出來,就只是如此而已。因此弟弟還是跟生前一樣對他展現無盡的慈悲。然而憐憫加害者的被害者總是會讓罪人感到更加痛苦,弟弟的憐憫讓他有如芒刺在背。

接下來呢?

靜信停下筆略做思考,回溯故事的脈絡,最後終於迷失在曖昧模糊的混沌當中。

一邊整理思緒,靜信一邊將手中的鉛筆削得又尖又長。2H的硬質鉛筆寫起字來特別有力,靜信偏好這種入木三分的筆觸。喜歡寫鉛筆字的靜信從來不使用橡皮擦,因為橡皮擦根本擦不掉他的字跡。當寫錯或是寫不滿意的時候,靜信寧願將整張紙揉掉。

(被殺害的弟弟每天晚上都會自墳墓當中蘇醒。)

當慈悲的弟弟看到他手持兇器時,頓時發現自己的哥哥是個兇手,弟弟並不憎恨殺害自己的哥哥,反而對哥哥的遭遇感到無比的同情。

於是弟弟化身為屍鬼四處尋找哥哥。他無法坐視成為罪人的哥哥彷徨於黑暗的荒野之中。

這是可貴的手足之情,絕非詛咒。

然而成為屍鬼的弟弟並不知道這對哥哥造成了多大的痛苦。哥哥將弟弟的同情解讀為一種煎熬接下來該怎麽總結?

靜信一邊陷入思考,一邊削起今天晚上使用過的其他鉛筆。沒有人喜歡寫鈍了的鉛筆,然而總不能一整個晚上都在削鉛筆當中渡過,因此靜信總是事先準備好一打左右的鉛筆,寫鈍了就立刻換一支。

梅雨季節早已結束,滲透書齋每一個角落的濕氣卻將熱氣排除在外,穿著短袖襯衫甚至會感到些許寒意。沿著溪流開闢而成的小村子向來與炎熱的夏季夜晚無緣,這裡跟大學時期住過的地方相差甚遠。窩在沒有冷氣的學生宿舍,汗水總是有如瀑布般的傾瀉而下。當年也常常像現在這樣伴隨著厚厚的稿紙渡過漫漫長夜,不斷滲出的汗水往往會讓稿紙上的鋼筆字跡模糊難辨,逼不得已只好捨棄鋼筆改用鉛筆。屈指算算,也已經過了十個年頭。[住學生公寓的和尚]

老師還在用稿紙寫作啊?不知道是哪家出版社的編輯語帶驚訝如此表示。面對這個問題,靜信只以自己跟機械合不來回答。幾年前購入的文字處理機,用不了多久就轉送父親。靜信並不厭惡整齊劃一的電腦文字,不過就算文字處理機再怎麽好用,靜信對它就是興趣缺缺。

逐字將稿紙上面的方格填滿,就像是走在一條無法回頭的不歸路一樣。一旦闖入死巷,就只好沿著小路前往另一個地點,這種克服重重關卡的寫作方式似乎比較合自己的性子。或許比較曠日費時,然而僧侶才是靜信的主業,寫作不過是副業而已。更何況靜信還不是會讓出版社十萬火急拚命催稿的暢銷作家,以後恐怕也與排行榜緣鏗一面。十年來靜信一直保持這種寫作習慣,往後應該也不會出什麽亂子。

削妥最後一支鉛筆,將削下來的屑屑集中在稿紙中央,靜信將整張稿子折了起來。為了不讓鉛筆屑掉出來,在丟進垃圾筒之前還在紙的兩端壓了兩折。靜信不管做什麽事都習慣弄得整整齊齊的,因此母親常常揶揄地,笑他不知道是把垃圾丟掉,還是把垃圾收藏起來。

攤開一張全新的稿紙,靜信站了起來。身上起了一點雞皮疙瘩。靜信走近窗戶,打算將窗子關起,蟲子們似乎被靜信的身影嚇著了,紛紛停止鳴叫。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鑼聲。聽來頗為令人振奮,卻又感到些許凄涼的聲音,正是驅趕害蟲的鑼聲。

靜信傾聽遠處的鑼聲,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村子的夜晚來得特別早,慶典總是在大家熟睡的時候由一大群鼓噪喧嘩的村民拉開序章。以前一直覺得黑夜當中隱藏著什麽秘密,只要跟著在戴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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