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篇第三歌 三

身著灰色棉製的衣服,戴著灰色的手背套,打著綁腿,頭戴所謂的燈芯草帽——不用說,是行腳僧。「聽到您的消息,特到此迎候。」「你們是何人?」如雲齋雖然已經預感到了,但還是問道。「想必正雪已經告訴過您了。」這樣略帶笑意的聲音,似乎是老人,另一個也是燈芯草帽,年紀很輕,看似十七八歲的少年。「首先,趕上了,太好了。武藏還活著。既然趕上了,看來,魔天之神也有心想讓如雲齋先生親眼看到這樣的情景。」「什麼情景?」「事到如今,你就別裝傻了。你獨自到這裡來,便是你一心想看的最好證據。」老行腳僧低聲笑著,在前面領路穿過杉樹林,言語甚是無禮。如果是平常,如雲齋決不會輕易放過。然而,如雲齋看著那老僧背著佛龕的脊背,好像被咒語鎮住了一樣。「想必正雪已經用田宮坊太郎讓你看過了……我想,現在開始用宮本武藏讓你再看一次。」「武藏先生,」如雲齋倒吸一口涼氣,問道,「和女子交媾……再生?」「你還是知道嘛。」「混,混蛋!」「如雲齋先生,那絕不是荒唐無稽的法術,這一點從田宮坊太郎身上你應該早就知道了。」「與那個年輕人不一樣。武藏先生今年六十二歲了。而且……為了修鍊,至今一次也未曾婚娶,這樣一個清高的劍客,不,簡直可以說是哲人,他……」「身不圖享樂。心不寄私情。哼!」對方又笑了。他知道那個「獨行道」。「武藏後悔自己的一生。」「什麼?」「那個武藏,是有著超人體力的男人,一生不知道女人為何物,一心求道,求大徹大悟,爭鬥六十二年,生命的最後得到了什麼呢?只是可憐的三百石糧餉。——不,即使我不說俸祿,他也至今仍對此感到不服。如此等等,總而言之,他剩下的不只有慘淡的空想嗎?」說完,老僧用一種就像「空」的那樣的聲音嘟噥道:「我於事不悔。哈哈!」「遺憾的是,武藏不僅沒有愛情,連劍也扔掉了。」行腳僧一邊走過杉樹林中的小路,一邊說:「其實,我們遇到武藏,這並不是第一次。據他的弟子伊太郎說,七年前武藏在島原曾見到我們。——據說,他看見了我在陷落的原城外,讓天草四郎等人轉生了。」「什麼?讓天草四郎?天草四郎的話……」「儘管如此,武藏選擇了沉默,放過了我們,因為武藏已經扔掉了劍。用武藏自己的話來說,劍法稱為『小兵法』,而指揮大軍、熟諳政治稱為『大兵法』。武藏三十歲的時候,舍小兵法,而立志掌握大兵法。三十歲以後,武藏未曾用劍。至少未曾殺過人。」「……」「但試想,三十歲以前達六十多次的決鬥中,武藏結了多少仇敵?這些仇敵在他三十歲以後又以何種方式出現在武藏面前?而對這些,武藏始終未拔一劍,這從他那剛猛的性格來看,需要何等的剋制和堅韌,足可見其一斑!也就是說,武藏做出如此犧牲,立志大兵法。——無奈,武藏生不逢時!」老僧冷笑道:「也許他想砍殺。武藏恐怕想砍殺……宮本武藏的本色正在於此。不揮劍的武藏不可能存在。世人的眼光毫釐不爽。」那聲音細微得像根線一樣,但是卻令人毛骨悚然。這個期間,另一個行腳僧一語不發,只聽見草鞋「啪嗒啪嗒」地敲在地面上。「那時候,如果武藏發起攻擊的話,加上其他追兵,我們還勝負難料。但武藏放過了我們。善有善報,正因為他放過了我們,所以今天如俗語所說,受我們再生之恩。」「武,武藏先生知道這件事嗎?」「至少見到我們以後,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然後又在今天支開了他的得意弟子伊太郎。——因為他知道今天是他的死期。」「……」「孤獨落寞的武藏,在他的一生中唯獨一次,將在最後了卻心愿。——世上無人知曉,但一定要讓如雲齋先生親眼目睹,所以歡迎你的來臨。」「那,」如雲齋說道,「有女人嗎?」「我們帶來了。」「何處什麼樣的女人?」「叫阿通的女人。」「阿通?」「武藏出生的播磨宮本村的姑娘,距今三十多年前,兩人曾經相愛,但武藏覺得會妨礙他修鍊劍法,終於斷念的女子……」「那個女子?」「不,那個女子被拋棄以後,抑鬱而死。」「那是?」「是她的侄女,名字也一樣。她母親給她取了年紀輕輕就死去的小姨的名字,聽村裡人說,她長得與以前的阿通一模一樣。年方二十三歲,我們找到她,把她帶來了。」「正雪,」如雲齋一邊喚起記憶,一邊說道,「這個女子只能是本人深愛的女子。武藏愛戀過這位二十三歲的姑娘嗎?」「開始他便知道是過去那個女人的侄女,但是……漸漸地迷上了她,那位姑娘和過去的女人越來越難以區別。首先,請看!」突然,他們走出了杉樹林。剎那間,眼前又變成了一片硃紅色,那比剛才的紅色更加鮮艷——鮮血染透的那樣的光亮。在那裡,如雲齋看見了一幅比他想像的更加妖異可怕的景象。他們正好從旁邊走出來,朝西的岩戶山的山腰,一個比人還高的石洞張開血盆大口。這就是靈嚴洞。平時也許是一個陰暗的洞穴,這時前面的有明海上正好有一輪像血盆一樣的落日正在徐徐下沉,在餘暉照耀下,靈嚴洞看上去像一隻巨大的獅子張開了赤紅的大口。從岩石上落下來幾顆水珠,看起來彷彿流淌的鮮血。那血盆大口中,端坐著一位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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