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篇第二歌 三

他本來對田宮坊太郎順口說出的秘密,半信半疑,懷疑這傢伙瘋瘋癲癲的。但是儘管如此,田宮坊太郎的舉止中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吸引著如雲齋。過了一陣,兩個人被讓進客廳。一位是四十左右的留全發的男子,一位是二十多歲的美貌的武林女子。坊太郎與姑娘相視無語。過了一會兒,坊田郎用嘶啞的聲音說道:「你來得好,阿類!」——阿類姑娘初見坊太郎衰弱不堪、形容枯槁的樣子,大吃一驚,但立即跌倒似的撲了上去:「田宮君!」喊著,緊緊摟住了田宮。坊太郎貼著她的臉,說道:「那麼,你聽了由比師傅的話了。阿類,太感謝你了……為了這個一直棄你不顧的坊太郎。」「不,坊太郎,為了你,阿類什麼都願意。」姑娘熱淚盈眶,身體不住地顫抖著。如雲齋翹了翹下巴,示意弟子離開,而且一直緊盯著另一個男子。「初次相會,三生有幸,」留全發的男子語氣柔和,但不失學者風範地向如雲齋施禮道:「鄙人,在江戶牛入榎坂開兵法道場的張孔堂、由比民部之介正雪是也。」「……嗯,這十多年,我未去過江戶,」如雲齋頷首施禮道,「由比正雪,這個名字聽說過……幸會!」「那,這個田宮的事,是何緣故?」「田宮未及相告么?」「聽了,不知所云……他說問你便是。」這時候,只聽「哇」的一聲,兩人回頭一看,一口鮮血從懷裡摟著坊太郎的姑娘的肩膀上飛濺出來。坊太郎滿口鮮血。他吐血了。「呀!」連如雲齋也大吃一驚,嚇得站了起來。正雪止住他道:「不必驚慌。」田宮坊太郎推開阿類,匍匐在草席上,吐出一口口起沫的鮮血。阿類驚叫著站起來,慌忙背過臉去,眼淚奪眶而出。「由比先生,由比先生,到底如何是好?」那豁達的容貌下,一雙眼睛卻奇怪地露出幾分冷漠,正雪凝視著眼前的場景,囁嚅道:「嗯,這要抓緊了。」說著,他跟姑娘說:「阿類,那就與田宮結為夫婦,懷上田宮的孩子吧。」阿類「唰」地滿面通紅,然後又變得蒼白。正雪回顧如雲齋,一隻手放在胸前:「先生,田宮活不了多久了……實在是唐突冒失,請即刻鋪上這個年輕人和姑娘合歡的褥墊。」「什麼?」如雲齋睜大了眼睛。「合歡的褥墊?」「讓阿類懷上田宮的孩子。」「能這麼……容易懷上嗎?」「肯定懷孕……而且……」「而且什麼?」「至少一個月以後,某個時候阿類會生下田宮的孩子。」「一個月?死產?」「啊不,生下與現在的田宮一樣大小,長相一樣,完全一樣的田宮。」如雲齋臉色鐵青,正雪卻滿不在乎地說:「說得更確切一點,將生下一個肺病完全治癒的新生、復活的坊太郎。」「……混,混蛋!」如雲齋大喝道。「你住嘴!……這麼說,由比張孔堂,雖然在江戶開兵法道場,我倒也聽說過是一個大騙子。你來嘲弄本夫么?」「騙子之類的話,本人有所耳聞,那是鄙人故意散布的謠言而已。」正雪泰然自若地說。「俗語道,『口說無憑』,不妨看了事實再說。」田宮坊太郎和由比正雪二人在江戶如何結識的,不得而知,但似乎那位充滿虛無凄慘氣息的年輕人,只有看見這位正雪的時候,才會露出深信不疑的眼神。——確實這位由比張孔堂細長而清秀的眼睛裡有一種不可抵擋的魅力。如雲齋好像受了他的迷惑一樣,叫道:「來人。」走廊里傳來了一陣細碎、輕微的腳步聲。「是。有何事?」女子伺候道。「加津?……你有點不合適。」如雲齋的臉上露出了一點狼狽的神色。這是一位二十四五、紅梅一般美麗水靈的女子。——她看見喀血的田宮,不由得目瞪口呆。「也好!我正不想讓別的弟子知道這件事,」如雲齋似乎又改變了想法,下令道:「加津,對不住了,在隔壁鋪上被褥。」恐怕以為是為了那位生病的客人鋪床吧,女子急忙轉身到了隔壁。目送她離開以後,正雪問道:「嗬,世上少有的漂亮女子!她是哪位?」「犬子茂左衛門的妻子。今天有事,來這裡的公館。」如雲齋答道。不久,兒媳加津來報告說,準備好了。「那麼,照我說好的做吧!」正雪使了個眼色,田宮坊太郎和阿類離開進了隔壁。這時候,踉踉蹌蹌的是阿類,滿口是血的坊太郎攙扶著她。過了十幾分鐘。——如雲齋神情專註地傾聽著隔壁的動靜。細微的,細微的。——但是,確實在發出男女喘氣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高。加津坐立不安,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臉色「唰」地變得通紅。她默默地施禮,想要退出房間。「稍等,」正雪制止道,「既然是女主人,知道也無妨。再等片刻。」甘美而熱烈的喘氣聲,突然間被阿類的驚叫聲打斷了。「啊,坊太郎!」然後,便變成了嗚咽的痛哭聲。「——哎呀,」正雪歪了歪脖子。「田宮,也許完了。」「完了?」「病得那麼厲害,再一亢奮,也許就這樣死了。不,即使還活著,也已經如同行屍走肉,與蟬蛻掉的殼一般。他的生命也馬上就會像燈滅一樣消失。如果是這樣,不如這樣死去為好,也省得別人照料。」正雪站起來,進了隔壁。又過了十幾分鐘。——不知道他在隔壁做了什麼,又走了出來,帶著阿類一個人。「果如所料,田宮斷氣了。」他若無其事地說。「他的屍體呢……如雲齋先生,以後再出現一個新的田宮的時候,會惹麻煩,所以請秘密地,讓一個心腹的家臣,處理到什麼地方。」如雲齋默默地看了一眼阿類。阿類微微臉紅,眼睛恍惚不定,似乎水汪汪的。——他想,這個姑娘幹了什麼呢?從江戶和四國,趕來相會的兩顆愛情的星球,聽他們的故事只能猜想她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姑娘,但剛才的一瞥給他的印象是,看上去她只是一個一心一意的、天真爛漫的習武女子。現在那顆星隕落了。直截了當地說,那顆星好像在她的肉體中融化了,但她似乎毫不動心,神志恍惚地一言不發。這個姑娘變了!如雲齋無意中有了這種感覺,不禁毛骨悚然。「這個女人肯定會懷上田宮的孩子……但遺憾的是,這個證據至少要等一個月。先生才能看見,」正雪說道,「先生,請您等一個月。」「一個月,」如雲齋說道,似乎已經對正雪奇怪的話半信半疑了。「我打算明後兩天出行。」「出行?恕我冒昧,您老將去何處?」「去九州的熊本。」正雪凝視了如雲齋片刻後,說道:「熊本——這麼說的話,莫非是去宮本武藏先生之處?」「你如何知道?」「因為我知道武藏先生從這個冬天開始就疾病纏身。」「不錯。我想去看望他。」「你們是深交嗎?」「說是相知的話,算是相知。說疏遠,也算疏遠。——正雪,你知道武藏先生?」「嗯?……其實大約七年前,有過一面之交。」由比民部之介正雪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安的神色。他想起了大約七年前,也就是寬永十五年(公元1638年)三月,島原的那個夜晚。「好,我等一個月。」如雲齋同意道。「你所說的話,還有田宮的事,有些迷惑不解之處。你和這位姑娘都在這裡住一個月吧。」「那,一言為定。」正雪微笑道。「如雲齋先生,這件事只能您——至少能按您的吩咐絕對保密的人知道。實際上,這位田宮坊太郎和阿類借您的公館結為夫婦,也是因為想讓您也親眼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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