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隔日早晨,我們到塔赫里家裡,完成「定聘」的儀式,我不得不把福特停在馬路對面。他們的車道擠滿了轎車。我穿著海軍藍西裝,昨天我把前來提親的爸爸接回家之後,去買了這身衣服。我對著觀後鏡擺了擺領帶。

「你看上去很帥。」爸爸說。

「謝謝你,爸爸。你還好嗎?你覺得撐得住嗎?」

「撐得住?今天是我有生以來最高興的一天,阿米爾。」他說,露出疲累的微笑。

我能聽見門那邊的交談聲、歡笑聲,還有輕柔的阿富汗音樂——聽起來像烏斯塔德·薩拉漢 的情歌。我按門鈴。一張臉從前窗的窗帘露出來,又縮回去。「他們來了。」我聽見有個女人說。交談聲戛然而止,有人關掉音樂。

塔赫里太太打開門。「早上好。」她說,眼裡洋溢著喜悅。我見她做了頭髮,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黑色衣服。我跨進門廊,她眼睛濕潤。「你還沒進屋子我就已經哭了,親愛的阿米爾。」她說。我在她手上吻了一下,跟爸爸前一天夜裡教我那樣如出一轍。

她領著我們,走過被燈光照得通明的走廊,前往客廳。我看見鑲木板的牆上掛著照片,照片中的人都將成為我的親人:年輕的塔赫里太太頭髮蓬鬆,跟將軍在一起,背景是尼亞加拉大瀑布;塔赫里太太穿著無縫外套,將軍穿著窄領外套,系著細領帶,頭髮又黑又密;索拉雅正要登上過山車,揮手微笑,陽光照得她銀色的牙套閃閃發亮。還有張照片是將軍全套戎裝,跟約旦國王海珊 握手。另一張是查希爾國王的畫像。

客廳約莫有二十來個客人,坐在靠牆邊的椅子上。爸爸走進去時,全部人起立。我們繞屋走著,爸爸慢慢領路,我跟在後邊,和各位賓客握手問好。將軍仍穿著他的灰色西裝,跟爸爸擁抱,彼此輕拍對方的後背。他們用嚴肅的語氣,相互說「你好」。

將軍抱住我,心照不宣地微笑著,彷彿在說:「喏,這就對了,按照阿富汗人的方式,我的孩子。」我們互相親吻了三次臉頰。

我們坐在擁擠的房間里,爸爸和我一邊,對面是塔赫里將軍和他的太太。爸爸的呼吸變得有點艱難,不斷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掏出他的手帕咳嗽。他看見我在望著他,擠出勉強的笑容。「我還好。」他低聲說。

遵從傳統風習,索拉雅沒出場。

大家談了幾句,就隨意閑聊起來,隨後將軍假咳了幾聲。房間變得安靜,每個人都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以示尊重。將軍朝爸爸點點頭。

爸爸清清喉嚨。他開口說話,然而總要停下來喘氣,才能把話說完整。「將軍大人,親愛的雅米拉……今天,我和我的兒子懷著敬意……到你家來。你們是……有頭有面的人……出身名門望族……血統尊榮。我今天帶來的,沒有別的,只有無上的崇敬……獻給你,你的家族,還有……對你先人的緬懷。」他歇了一會兒,等呼吸平息,擦擦額頭。「親愛的阿米爾是我惟一的兒子……惟一的兒子,他一直是我的好兒子。我希望他……不負你的慈愛。我請求你賜親愛的阿米爾和我以榮幸……接納我們成為你的親人。」

將軍禮貌地點點頭。

「像你這樣的男人的兒子成為我們的家人,我們很榮幸。」他說,「你聲譽卓著,在喀布爾,我就是你謙卑的崇拜者,今天也是如此。你家和我家結成姻親,這讓我們覺得榮幸。」

「親愛的阿米爾,至於你,我歡迎你到我的家裡來,你是我們的女婿,是我掌上明珠的丈夫。今後我們休戚與共。我希望你能夠將親愛的雅米拉和我當成你的父母,我會為你和親愛的索拉雅禱告,願你們幸福。我們祝福你們倆。」

每個人鼓起掌來,在掌聲中,人們把頭轉向走廊。那一刻我等待已久。

索拉雅在那端出現。她穿著酒紅色的傳統阿富汗服裝,長長的袖子,配著黃金鑲飾,真是驚艷奪目。爸爸緊緊抓著我的手。塔赫里太太又哭了。索拉雅慢慢地向我們走來,身後跟著一群年輕的女性親戚。

她親了親爸爸的手。終於坐在我身邊,眼光低垂。

掌聲響起。

根據傳統,索拉雅家裡會舉辦訂婚宴會,也就是所謂「食蜜」儀式。之後是訂婚期,一連持續幾個月。隨後是婚禮,所有費用將由爸爸支付。

我們全部人都同意索拉雅和我省略掉「食蜜」儀式。原因大家都知道,雖然沒人真的說出來:爸爸沒幾個月好活了。

在籌備婚禮期間,索拉雅和我從無獨處的機會——因為我們還沒有結婚,甚至連訂婚都沒有,那於禮不合。所以我只好滿足於跟爸爸一起,到塔赫里家用晚餐。晚餐桌上,索拉雅坐在我對面。我想像著她把頭放在我胸膛上,聞著她的秀髮,那該是什麼感覺呢?我想像著親吻她,跟她做愛。

為了婚禮,爸爸花了三萬五千美元,那幾乎是他畢生的積蓄。他在弗里蒙特租了個很大的阿富汗宴會廳,老闆是他在喀布爾的舊識,給了他優惠的折扣。爸爸請來了樂隊,給我挑選的鑽石戒指付款,給我買燕尾服,還有在誓約儀式要穿的傳統綠色套裝。

在為婚禮之夜所做的全部亂糟糟的準備——幸好多數由塔赫里太太和她的朋友幫忙——中,我只記得屈指可數的幾件事。

我記得我們的誓約儀式。大家圍著一張桌子坐下,索拉雅和我穿著綠色的衣服——伊斯蘭的顏色,但也是春天和新起點的顏色。我穿著套裝,索拉雅(桌子上惟一的女子)蒙著面,穿長袖衣服。爸爸、塔赫里將軍(這回他穿著燕尾服)還有索拉雅幾個叔伯舅舅也坐在桌子上。索拉雅和我低著頭,表情神聖而莊重,只能偷偷斜視對方。毛拉向證人提問,讀起《可蘭經》。我們發誓,在結婚證書上簽名。索拉雅的舅舅,塔赫里太太的兄弟,來自弗吉尼亞,站起來,清清他的喉嚨。索拉雅曾告訴過我,他在美國生活已經超過二十年。他在移民局工作,娶了個美國老婆。他還是個詩人,個子矮小,鳥兒似的臉龐,頭髮蓬鬆。他念了一首獻給索拉雅的長詩,那是草草寫在酒店的信紙上。「哇!哇!親愛的沙利夫!」他一念完,每個人都歡呼起來。

我記得走向台上的情景,當時我穿著燕尾服,索拉雅蒙著面,穿著白色禮服,我們挽著手。爸爸緊挨著我,將軍和他太太在他們的女兒那邊,身後跟著一群親戚,我們走向宴會廳。兩旁是鼓掌喝彩的賓客,還有閃個不停的鏡頭。我和索拉雅並排站著,她的表弟,親愛的沙利夫的兒子,在我們頭上舉起《可蘭經》。揚聲器傳來婚禮歌謠,慢慢走,就是爸爸和我離開喀布爾那天晚上,瑪希帕檢查站那個俄國兵唱的那首。

將清晨化成鑰匙,扔到水井去慢慢走,我心愛的月亮,慢慢走讓朝陽忘記從東方升起

慢慢走,我心愛的月亮,慢慢走

我記得我們坐在沙發上,舞台上那對沙發好像王位,索拉雅拉著我的手,大約三百位客人注視著我們。我們舉行另外的儀式。在那兒,人們拿給我們一面鏡子,在我們頭上覆上一條紗巾,留下我們兩個凝望彼此在鏡子中的容顏。看到鏡子中索拉雅笑靨如花,我第一次低聲對她說我愛她。一陣指甲花般的紅暈在她臉龐綻放。

我記得各色佳肴,有烤肉,燉肉飯,野橙子飯。我看見爸爸夾在我們兩個中間,坐在沙發上,面帶微笑。我記得渾身大汗的男人圍成一圈,跳著傳統舞蹈,他們跳躍著,在手鼓熱烈的節拍之下越轉越快,直到有人精疲力竭,退出那個圓圈。我記得我希望拉辛汗也在。

並且,我還記得,我尋思哈桑是不是也結婚了。如果是的話,他蒙著頭巾,在鏡子中看到的那張臉是誰呢?他手裡握著那塗了指甲花的手是誰的?

2點左右,派對從宴會廳移到爸爸的寓所。又上一輪茶,音樂響起,直到鄰居叫來警察。一直到了很晚,離日出不到一個小時,才總算曲終人散,索拉雅和我第一次並排躺著。終我一生,周圍環繞的都是男人。那晚,我發現了女性的溫柔。

索拉雅親自提議她搬過來,跟我和爸爸住在一起。

「我還以為你要求我們住到自己的地方去。」我說。

「扔下生病的叔叔不顧?」她回答說。她的眼睛告訴我,那並非她為人妻之道。我親吻她:「謝謝你。」

索拉雅盡心照料我的爸爸。早上,她替他準備好麵包和紅茶,幫助他起床。她遞給他止痛藥,漿洗他的衣服,每天下午給他讀報紙的國際新聞報道。她做他最愛吃的菜,雜錦土豆湯,儘管他每次只喝幾勺子。她還每天帶著他在附近散步。等到他卧床不起,她每隔一個小時就幫他翻身,以免他得褥瘡。

某天,我去藥房給爸爸買嗎啡回家。剛關上門,我看見索拉雅匆匆把某些東西塞到爸爸的毛毯下面。「喂,我看見了。你們兩個在幹什麼?」我說。

「沒什麼。」索拉雅微笑說。

「騙人。」我掀起爸爸的毛毯。「這是什麼?」我說,雖然我剛一拿起那本皮面的筆記本,心裡就知道了。我的手指撫摸著那挑金線的邊緣。我記得拉辛汗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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