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在阿富汗,雅爾達是回曆中嘉帝月的第一夜,也是冬天的第一夜,一年之中最長的夜晚。按照風俗,哈桑和我會熬到深夜,我們把腳藏在火爐桌下面,阿里將蘋果皮丟進爐子,給我們講蘇丹和小偷的古老傳說,度過漫漫長夜。正是從阿里口中,我得知了雅爾達的故事,知道了飛蛾撲火是因為著魔,還知道狼群爬山是要尋找太陽。阿里發誓說,要是在雅爾達那夜吃到西瓜,翌年夏天就不會口渴。

稍大一些之後,我從詩書中讀到,雅爾達是星光黯淡的夜晚,戀人徹夜難眠,忍受著無邊黑暗,等待太陽升起,帶來他們的愛人。遇到索拉雅之後那個星期,對我來說,每個夜晚都是雅爾達。等到星期天早晨來臨,我從床上起來,索拉雅·塔赫里的臉龐和那雙棕色的明眸已然在我腦里。坐在爸爸的巴士裡面,我暗暗數著路程,直到看見她赤足坐著,擺弄那些裝著發黃的百科全書的紙箱,她的腳踝在柏油路的映襯下分外白皙,柔美的手腕上有銀環叮噹作響。一頭秀髮從她背後甩過,像天鵝絨幕布那樣垂下來,我望著她的頭髮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怔怔出神。索拉雅,我的交易會公主,我的雅爾達的朝陽。

我製造各種各樣的借口——爸爸顯然知道,但只露齣戲謔的微笑——沿著那條過道走下去,經過塔赫里的攤位。我會朝將軍招招手,而他,永遠穿著那身熨得發亮的灰色套裝,會揮手應答。有時他從那張導演椅站起來,我們會稍作交談,提及我的寫作、戰爭、當天的交易。而我不得不管住自己的眼睛別偷看,別總是瞟向坐在那裡讀一本平裝書的索拉雅。將軍和我會彼此告別,而我走開的時候,得強打精神,掩飾自己心中的失望。

有時將軍到其他過道去跟人攀交情,留她一人看守攤位,我會走過去,假裝不認識她,可是心裡想認識她想得要死。有時陪著她的還有個矮胖的中年婦女,染紅髮,膚色蒼白。我暗下決心,在夏天結束之前一定要跟她搭訕,但學校開學了,葉子變紅、變黃、掉落,冬天的雨水紛紛洒洒,折磨爸爸的手腕,樹枝上吐出新芽,而我依然沒有勇氣、沒有膽量,甚至不敢直望她的眼睛。

春季學期在1985年5月底結束。我所有的課程都得了優,這可是個小小的神跡,因為我人在課堂,心裡卻總是想著索拉雅柔美而筆挺的鼻子。

然後,某個悶熱的夏季星期天,爸爸跟我在跳蚤市場,坐在我們的攤位,用報紙往臉上扇風。儘管陽光像烙鐵那樣火辣辣,那天市場人滿為患,銷售相當可觀——才到12點半,我們已經賺了160美元。我站起來,伸伸懶腰,問爸爸要不要來杯可口可樂。他說來一杯。

「當心點,阿米爾。」我舉步離開時他說。

「當心什麼,爸爸?」

「我不是蠢貨,少跟我裝蒜。」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

「你要記住,」爸爸指著我說,「那傢伙是個純正的普什圖人,他有名譽和尊嚴。」這是普什圖人的信條,尤其是關係到妻子或者女兒的貞節時。

「我不過是去給我們買飲料。」

「別讓我難看,我就這點要求。」

「我不會的,天啦,爸爸。」

爸爸點了根煙,繼續扇著風。

起初我朝販賣處走去,然後在賣襯衫的攤位左轉。在那兒,你只消花5塊錢,便可以在白色的尼龍襯衫上印上耶穌、貓王或者吉姆·莫里森的頭像,或者三個一起印。馬里亞奇 的音樂在頭頂迴響,我聞到腌黃瓜和烤肉的味道。

我看見塔赫里灰色的貨車,和我們的車隔著兩排,緊挨著一個賣芒果串的小攤。她單身一人,在看書,今天穿著長及腳踝的白色夏裝,涼鞋露出腳趾,頭髮朝後扎,梳成鬱金香形狀的髮髻。我打算跟以前一樣只是走過,我以為可以做到,可是突然之間,我發現自己站在塔赫里的白色桌布邊上,越過燙髮用的鐵髮夾和舊領帶,盯著索拉雅。她抬頭。

「你好,」我說,「打擾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擾你的。」

「你好。」

「將軍大人今天不在嗎?」我說。我的耳朵發燒,無法正視她的明眸。

「他去那邊了。」她說,指著右邊,綠色鑲銀的手鐲從她的胳膊肘上滑落。

「你可不可以跟他說,我路過這裡,問候他一下。」我說。

「可以。」

「謝謝你。」我說,「哦,我的名字叫阿米爾。這次你需要知道,才好跟他說。說我路過這裡,向他……問好。」

「好的。」

我挪了挪腳,清清喉嚨,「我要走了,很抱歉打擾到你。」

「沒有,你沒有。」她說。

「哦,那就好。」我點點頭,給她一個勉強的微笑。「我要走了。」好像我已經說過了吧?「再見。」

「再見。」

我舉步離開。停下,轉身。趁著勇氣還沒有消失,我趕忙說:「我可以知道你在看什麼書嗎?」

她眨眨眼。

我屏住呼吸。剎那間,我覺得跳蚤市場裡面所有的眼睛都朝我們看來。我猜想四周似乎突然寂靜下來,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人們轉過頭,饒有興緻地眯起眼睛。

這是怎麼回事?

直到那時,我們的邂逅可以解釋成禮節性的問候,一個男人問起另外一個男人。但我問了她問題,如果她回答,我們將會……這麼說吧,我們將會聊天。我,一個單身的青年男子,而她是個未婚的少女。她有過一段歷史,這就夠了。我們正徘徊在風言風語的危險邊緣,毒舌會說長道短,而承受流言毒害的將會是她,不是我——我十分清楚阿富汗人的雙重標準,身為男性,我佔盡便宜。不是「你沒見到他找她聊天嗎?」而是「哇,你沒看到她捨不得他離開嗎?多麼不知道廉恥啊!」

按照阿富汗人的標準,我的問題很唐突。問出這句話,意味著我無所遮掩,對她的興趣再也毋庸置疑。但我是個男人,我所冒的風險,頂多是尊嚴受傷罷了,受傷了會痊癒,可是名譽毀了不再有清白。她會接受我的挑戰嗎?

她翻過書,讓封面對著我。《呼嘯山莊》。「你看過嗎?」她說。

我點點頭。我感到自己的心怦怦跳。「那是個悲傷的故事。」

「好書總是跟悲傷的故事有關。」她說。

「確實這樣。」

「聽說你寫作?」

她怎麼知道?我尋思是不是她父親說的,也許她曾問過他。我立即打消了這兩個荒謬的念頭。父親跟兒子可以隨心所欲地談論婦女。但不會有阿富汗女子——至少是有教養的阿富汗淑女——向她父親問起青年男子。而且,沒有父親,特別是一個有名譽和尊嚴的普什圖男人,會跟自己的女兒談論未婚少男,除非這個傢伙是求愛者,已經做足體面的禮節,請他父親前來提親。

難以置信的是,我聽見自己說:「你願意看看我寫的故事嗎?」

「我願意。」她說。現在我從她的神情感覺她有些不安,她的眼睛開始東瞟西看,也許是看看將軍來了沒有。我懷疑,要是讓他看到我跟她女兒交談了這麼久,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也許改天我會帶給你。」我說。我還想說些什麼,那個我曾見到跟索拉雅在一起的女人走進過道。她提著塑料袋,裡面裝滿水果。她看到我們,滴溜溜的眼珠看著我和索拉雅,微笑起來。

「親愛的阿米爾,見到你真高興。」她說,把袋子放在桌布上。她的額頭泛出絲絲汗珠,一頭紅髮看上去像頭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在她頭髮稀疏的地方露出點點頭皮。她有雙綠色的小眼睛,埋藏在那圓得像捲心菜的臉蛋上,牙齒鑲金,短短的手指活像香腸。她胸前掛著一條金色安拉項鏈,鏈子在她皮膚的褶皺和脖子的肥肉間忽隱忽現。「我叫雅米拉,親愛的索拉雅的媽媽。」

「你好,親愛的阿姨。」我說,有些尷尬,我經常身處阿富汗人之間,他們認得我是什麼人,我卻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

「你爸爸還好嗎?」她說。

「他很好,謝謝。」

「你認識你的爺爺伽茲老爺嗎?他是個法官。喏,他的叔叔跟我爺爺是表親。」她說,「所以你看,我們還是親戚呢。」她微笑著露出一口金牙,我注意到她右邊的嘴角有點下垂。她的眼睛又在我和索拉雅之間轉起來。

有一次,我問爸爸,為什麼塔赫里將軍的女兒還沒有嫁出去。「沒有追求者,」爸爸說,「沒有門當戶對的追求者。」他補充說。但他再也不說了——爸爸知道這種致命的閑言碎語會給少女未來的婚姻造成什麼樣的影響。阿富汗男人,尤其是出身名門望族的那些人,都是見風使舵的傢伙。這兒幾句閑話,那兒數聲詆毀,他們就會像驚鳥般落荒而逃。所以不斷有婚禮舉行,可是沒人給索拉雅唱「慢慢走」,沒有人在她手掌塗指甲花,沒有人把《可蘭經》擺放在她頭巾上,每個婚禮上,陪著她跳舞的,總是塔赫里將軍。

而如今,這個婦女,這個母親,帶著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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