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有一個星期,我幾乎沒有看見哈桑。我起床,發現麵包已經烤好,茶已經泡好,還有個水煮蛋,統統放在廚房的桌子上。我當天要穿的衣服已經熨好疊好,擺在門廊的藤椅上,過去哈桑就在那兒熨衣服。他總是等我坐下來吃早餐才熨——這樣我們就有機會談談心了。過去他還唱歌,在熨斗的嘶嘶聲中,哼著那些古老的哈扎拉民謠,歌唱那鬱金香盛開的原野。現在迎接我的,只有疊好的衣服,此外,還有那頓我已經吃不下去的早餐。

某個陰天的早晨,我正在撥弄著餐盤裡的水煮蛋。阿里背著一捆劈好的柴走進來,我問他哈桑到哪裡去了。

「他回去睡覺了。」阿里說,他在火爐前跪低,拉開那個小方門。

「哈桑今天會陪我玩嗎?」

阿里怔了怔,手裡拿著一根木頭,臉上掠過一絲擔憂。「遲些吧,看起來他只想睡覺。他把活幹完——我看著他做完——可是之後他就只願意裹在毛毯下面了。我能問你一些事情嗎?」

「你問吧。」

「風箏比賽過後,他回家的時候有點流血,襯衣也破了。我問他發生什麼事情了,他說沒事,只是在爭風箏的時候跟幾個小孩發生了衝突。」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在盤子里撥弄著那個雞蛋。

「他到底怎麼了,阿米爾少爺?他對我隱瞞了什麼嗎?」

我聳聳肩:「我哪裡知道?」

「你會告訴我的,對嗎?安拉保佑,如果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會告訴我嗎?」

「就像我說的,我哪裡知道他出了什麼問題?」我不耐煩地說,「也許他生病了。人們總是會生病的,阿里。看吧,你想凍死我呢,還是準備給爐子點火?」

當天夜裡,我問爸爸可不可以在星期五帶我去賈拉拉巴德 。他坐在辦公桌後面的皮轉椅上,看著報紙。他把報紙放下,摘下那副我很討厭的老花鏡。爸爸又不老,一點都不老,還有好多年可以活,可是他幹嗎要戴那副愚蠢的眼鏡啊?

「當然可以!」他說。最近,爸爸對我有求必應。不止這些,兩個晚上之前,他還問我要不要去亞雅納電影院看查爾頓·赫斯頓主演的《萬世英雄》。「你想讓哈桑跟著去賈拉拉巴德嗎?」

為什麼爸爸總是如此掃興呢?「他不舒服。」我說。

「真的?」爸爸仍坐在椅子上,「他怎麼啦?」

我聳聳肩,在火爐邊的沙發坐下來。「他可能感冒了或者什麼吧。阿里說他每天總是在睡覺。」

「這幾天我很少見到哈桑。」爸爸說,「僅僅是這樣嗎?感冒?」看到他雙眉緊蹙,憂慮溢於言表,我十分不滿。

「只是感冒而已啦,我們星期五去,是嗎,爸爸?」

「是,是,」爸爸說,推著書桌站起來,「哈桑不能去,太糟糕了。我想他要是能去,你會更加開心的。」

「好吧,我們兩個也可以很開心啊。」我說。

爸爸笑著,眨眨眼,「穿暖和些。」

本來就應該只有我們兩個——我就希望這樣——但星期三那夜,爸爸設法邀請了另外二十來個人。他打電話給他堂弟霍瑪勇——實際上他是爸爸第二個堂弟——說星期五會到賈拉拉巴德去。霍瑪勇曾在法國進修機械工程,如今在賈拉拉巴德有座房子,他說歡迎大家都去,他會帶上他的孩子和兩個老婆。還有,雪菲嘉表姐和家人從赫拉特到訪,目前還在,或許她也想一起去。而這次雪菲嘉來喀布爾住在表哥納德家,所以也得邀請他們一家,雖然霍瑪勇跟納德向來不和。倘使邀請了納德,自然也得請他的哥哥法拉克,要不就傷害到他的感情了,並且下個月他們的女兒結婚,可能會因此不邀請霍瑪勇……

我們坐滿了三輛旅行車。我跟爸爸、拉辛汗、霍瑪勇「卡卡」搭一輛車——小時候爸爸教我管男性長輩叫「卡卡」,也就是叔叔伯伯,管女性長輩叫「卡哈拉」,也就是姑姑阿姨。霍瑪勇叔叔的兩個老婆也跟我們一起——較老那個滿臉皺紋,手上長著肉瘤;較年輕那個則渾身散發著香水的味道,跳舞的時候老閉著眼睛——還有霍瑪勇叔叔那對雙胞胎女兒。我坐在最後一排,暈車並且頭昏眼花,被那對雙胞胎夾在中間,她們不停地越過我的膝蓋,相互拍打。通往賈拉拉巴德的是條盤旋的山路,要兩個小時的顛簸才能走完,車每次急轉都會讓我的胃翻江倒海。車裡每個人都在說話,同時大聲說話,近乎叫喊,這是阿富汗人交談的方式。我問了雙胞胎中的一個——法茜拉或者卡麗瑪,我總是分不清她們誰是誰——問她願不願意讓我換到窗邊的位置去,因為我暈車,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她伸了伸舌頭,說不。我告訴她無所謂,不過我也許會嘔吐,弄髒她的新衣服。隔了一會兒,我把頭伸出車窗外面。我看見路面坑坑窪窪,高低起伏,盤旋著消失在山那邊;數著從我們車邊經過的貨車,它們五顏六色,載滿喧嘩的乘客,蹣跚前進。我試圖合上雙眼,讓風扑打我的臉頰;我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吸著乾淨的空氣,但仍沒有覺得好一些。有人用手指戳了我一下,是法茜拉或者卡麗瑪。

「幹嗎?」我說。

「我剛把風箏比賽的事情跟大家說了!」爸爸坐在駕駛座上說。霍瑪勇叔叔和他兩個老婆坐在中間那排,朝我微笑。

「那天天上一定有一百隻風箏吧?」爸爸說,「對嗎,阿米爾?」

「我想應該有的。」我喃喃說。

「一百隻風箏,親愛的霍瑪勇,不是吹牛。那天最後一隻還在天上飛的風箏,是阿米爾放的。他還得到最後那隻風箏,把它帶回家,一隻漂亮的藍風箏。哈桑和阿米爾一起追回來的。」

「恭喜恭喜。」霍瑪勇叔叔說。他的第一個老婆,手上生瘤那個,拍起掌來:「哇,哇,親愛的阿米爾,我們都為你感到驕傲!」年輕的老婆也加入了,然後他們全都鼓掌,歡喜讚歎,告訴我他們有多麼以我為榮。只有拉辛汗,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緊鄰著爸爸,一言不發。他的眼神奇怪地看著我。

「請停一停,爸爸。」我說。

「幹嗎?」

「我暈車。」我喃喃說,倒在座位上,靠著霍瑪勇叔叔的女兒。

法茜拉或卡麗瑪臉色一變。「快停,叔叔!他臉色都黃了!我可不希望他弄髒我的新衣服!」她尖叫道。

爸爸開始剎車,但我沒能撐住。隔了幾分鐘,我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他們讓風吹散車裡的氣味。爸爸吸著煙,跟霍瑪勇叔叔在一起,他正在安慰法茜拉或者卡麗瑪,要她別哭泣,說到了賈拉拉巴德再給她另買一套新衣服。我合上雙眼,把臉對著太陽。眼瞼後面出現一小片陰影,好像用手在牆上玩影子那樣,它們扭曲著,混合著,變成一幅畫面:哈桑的棕色燈芯絨褲子,扔在那條小巷的一堆舊磚頭上面。

霍瑪勇叔叔在賈拉拉巴德的白色房子樓高兩層,帶有陽台,從上面可以看到一個大花園,有圍牆環繞,種著蘋果樹和柿子樹。那兒還植有樹籬,到了夏天,園丁會將其剪成動物形狀。此外還有個鋪著翡翠綠瓷磚的游泳池。游泳池沒有水,底部積著一層半融的雪,我坐在池邊,雙腳在池裡晃蕩。霍瑪勇叔叔的孩子在院子的另外一端玩捉迷藏。婦女在廚房做飯,我聞到炒洋蔥的味道,聽到高壓鍋撲哧撲哧的聲音,還有音樂聲和笑聲。爸爸、拉辛汗、霍瑪勇叔叔、納德叔叔坐在陽台上抽煙。霍瑪勇叔叔說他帶了投影機,可以放他在法國的幻燈片給大家看。他從巴黎回來已經十年了,還在炫耀那些愚蠢的幻燈片。

事情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爸爸和我終於變成朋友了,幾天前我們去了動物園,看那頭叫「瑪揚」的獅子,我趁沒人注意,還朝熊扔了一塊石頭。之後,我們去電影院公園對面那家「達克達」烤肉店吃飯,點了烤羊肉和從那個印度烤爐取下來的饢餅。爸爸跟我說他去印度和俄羅斯的故事,給我講他碰到的人,比如說他在孟買 看到一對夫婦,沒手沒腳,結婚已經四十七年,還養了十一個孩子。跟爸爸這樣過上一天,聽他講故事,太有趣了。我終於得到了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東西。可是現在我得到了,卻覺得十分空虛,跟這個我在裡面搖晃雙腿的游泳池一樣。

黃昏的時候,諸位太太和女兒張羅著晚餐——米飯、饢餅肉丸,還有咖喱雞肉。我們按照傳統的方式用膳,在地面鋪上桌布,坐在遍布房間的坐墊上,每四人或者五人共用一個大淺盤,用手抓著東西吃。我不餓,不過還是坐下了,跟爸爸、法拉克,還有霍瑪勇叔叔的兩個兒子一起。爸爸在晚飯前喝了一點烈酒,還在跟他們吹噓風箏比賽,活靈活現地描述我如何將其他人統統打敗,如何帶著最後那隻風箏回家。人們從大淺盤抬起頭來,紛紛向我道賀,法拉克叔叔用他那隻乾淨的手拍拍我的後背。我感覺好像有把刀子刺進眼睛。

後來,午夜過後,爸爸和他的親戚玩了幾個小時的撲克,終於在我們吃飯那間房子倒下,躺在平行擺放的地毯上呼呼入睡。婦女則到樓上去。過了一個鐘頭,我仍睡不著。各位親戚在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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