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次日早晨,哈桑在泡早餐紅茶,他告訴我他做了一個夢。「我們在喀爾卡湖,你,我,爸爸,老爺,拉辛汗,還有幾千個人。」他說,「天氣暖和,陽光燦爛,湖水像鏡子一樣清澈。但是沒有人游泳,因為他們說湖裡有個鬼怪。它在湖底潛伏著,等待著。」

他給我倒了一杯茶,加了糖,吹了幾下,把它端給我。「所以大家都很害怕,不敢下水。突然間你踢掉鞋子,阿米爾少爺,脫掉你的衣服。『裡面沒有鬼怪,』你說,『我證明給你們看看。』大家還來不及阻止你,你一頭扎進湖裡,游開了。我跟著你,我們都游著。」

「可是你不會游泳。」

哈桑哈哈大笑:「那是在夢裡啊,阿米爾少爺,你能做任何事情。每個人都尖聲叫喚:『快起來!快起來!』但我們只是在冰冷的湖水裡面游泳。我們游到湖中央,停下來。我們轉向湖岸,朝人們揮手。他們看起來像小小的螞蟻,但我們能聽到他們的掌聲。現在他們知道了,湖裡沒有鬼怪,只有湖水。隨後他們給湖改了名字,管它叫『喀布爾的蘇丹阿米爾和哈桑之湖』。我們向那些到湖裡游泳的人收錢。」

「這夢是什麼意思呢?」我說。

他替我烤好饢餅,塗上甜果醬,放在盤子里。「我不知道,我還指望你告訴我呢。」

「好吧,那是個愚蠢的夢而已,沒有什麼含義。」

「爸爸說夢總是意味著某種東西。」

我喝著茶,「那麼你為什麼不去問他呢?他多聰明呀。」我的不耐煩簡直出乎自己意料。我徹夜未眠,脖子和後背像繃緊的鋼絲,眼睛刺痛。即使這樣,我對哈桑也太刻薄了。我差點向他道歉,但是沒有。哈桑明白我只是精神緊張。哈桑總是明白我。

樓上,我聽見從爸爸的衛生間傳來一陣水流的聲音。

街上新霽的積雪銀光閃閃,天空藍得無可挑剔。雪花覆蓋了每一個屋頂,矮小的桑葚樹在我們這條街排開,樹枝上也堆滿了積雪。一夜之間,雪花塞滿了所有的裂縫和水溝。哈桑和我走出鍛鐵大門時,雪花反射出白晃晃的光芒,照得我睜不開眼。阿里在我們身後關上門。我聽見他低聲祈禱——每次他兒子外出,他總是要祈禱。

我從來沒有見到街上有這麼多人。兒童在打雪仗,拌嘴,相互追逐,咯咯笑著。風箏鬥士和幫他們拿捲軸的人擠在一起,做最後的準備。周圍的街道傳來歡聲笑語,各處屋頂已經擠滿了看客,他們斜躺在摺疊椅上,暖水壺裡的紅茶熱氣騰騰,錄音機傳出艾哈邁德·查希爾 喧鬧的音樂。風靡全國的艾哈邁德·查希爾改進了阿富汗音樂,給傳統的手鼓和手風琴配上電吉他、小號和鼓,激怒了那些保守的教徒。無論在台上表演還是開派對,他都跟以前那些呆板的歌手不同,他拒絕木無表情的演出,而是邊唱邊微笑——有時甚至對女人微笑。我朝自家的屋頂看去,發現爸爸和拉辛汗坐在一張長凳上,兩人都穿著羊毛衫,喝著茶。爸爸揮揮手,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跟我還是跟哈桑打招呼。

「我們得開始了。」哈桑說。他穿著一雙黑色的橡膠雪靴,厚厚的羊毛衫和褪色的燈芯絨褲外面,罩著綠色的長袍。陽光照在他臉上,我看到他唇上那道粉紅色的傷痕已經彌合得很好了。

突然間我想放棄,把東西收起來,轉身回家。我在想什麼呢?我既然已經知道結局,何必還要讓自己來體驗這一切呢?爸爸在屋頂上,看著我。我覺得他的眼光像太陽那樣熱得令人發燙。今天,即使是我,也必定難逃慘敗。

「我有點不想在今天放風箏了。」我說。

「今天是個好日子。」哈桑說。

我轉動雙腳,試圖讓眼光離開我們家的屋頂。「我不知道,也許我們該回家去。」

接著他上前一步,低聲說了一句讓我有些吃驚的話。「記住,阿米爾少爺,沒有鬼怪,只是個好日子。」我對他腦海盤桓的念頭常常一無所知,可是我在他面前怎麼就像一本打開的書?到學校上學的人是我,會讀書寫字的人是我,聰明伶俐的也是我。哈桑雖然看不懂一年級的課本,卻能看穿我。這讓人不安,可是有人永遠對你的需求了如指掌,畢竟也叫人寬心。

「沒有鬼怪。」我低聲說,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覺得好些了。

他微笑:「沒有鬼怪。」

「你確定?」

他閉上雙眼,點點頭。

我看著那些在街道躥上躥下打雪仗的孩子,「今天是個好日子,對吧?」

「我們來放風箏吧。」他說。

當時我覺得哈桑那個夢可能是他編出來的。那可能嗎?我確定不是,哈桑沒那麼聰明,我也沒那麼聰明。但不管是否是編造的,那個愚蠢的夢緩解了我的焦慮。興許我該除去衣服,到湖裡去游一游。為什麼不呢?

「我們來放。」我說。

哈桑神色一振:「好啊!」他舉起我們的風箏:紅色的風箏,鑲著黃邊,在豎軸和橫軸交叉的地方,有塞弗的親筆簽名。他舔舔手指,把它舉起,測試風向,然後順風跑去。我們偶爾也在夏天放風箏,他會踢起灰塵,看風吹向什麼方位。我手裡的捲軸轉動著,直到哈桑停下來,大約在五十英尺開外。他將風箏高舉過頂,彷彿一個奧運會的田徑運動員高舉獲得的金牌。按照我們往常的信號,我猛拉兩次線,哈桑放開了風箏。

雖說爸爸和學校的老師誨我不倦,我終究無法對真主死心塌地。可是當時,從教義答問課程學到的某段《可蘭經》湧上嘴邊,我低聲念誦,然後深深吸氣,呼氣,跟著拉線跑開。不消一分鐘,我的風箏扶搖直上,發出宛如鳥兒扑打翅膀的聲音。哈桑拍掌稱好,跑在我身後。我把捲軸交給他,雙手拉緊風箏線,他敏捷地將那鬆弛的線捲起來。

空中已經掛著至少二十來只風箏,如同紙制的鯊魚,巡遊搜獵食物。不到一個鐘頭,這個數字翻了一番,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風箏在蒼穹來回飛舞,熠熠生輝。寒冷的微風吹過我的頭髮。這風正適宜放風箏,風速不大,恰好能讓風箏飄浮起來,也便於操控。哈桑在我身旁,幫忙拿著捲軸,手掌已被線割得鮮血淋漓。

頃刻間,割線開始了,第一批被挫敗的風箏斷了線,迴旋著跌落下來。它們像流星那樣划過蒼天,拖著閃亮的尾巴,散落在臨近的街區,給追風箏的人帶來獎賞。我能聽得見那些追風箏的人,高聲叫嚷,奔過大街小巷。有人扯開喉嚨,報告說有兩條街上爆發衝突了。

我偷眼望向爸爸,看見他和拉辛汗坐在一起,尋思他眼下在想些什麼。他在為我加油嗎?還是希望我的失敗給他帶來愉悅?放風箏就是這樣的,思緒隨著風箏高低起伏。

風箏紛紛墜下,而我的仍在翱翔。我仍在放著風箏,雙眼不時瞟向爸爸,緊緊盯著他的羊毛衫。我堅持了這麼久,他是不是很吃驚?你的眼睛沒有看著天上,你堅持不了多久啦。我將視線收回空中。有隻紅色的風箏正在飛近——我發現它的時間恰到好處。我跟它對峙了一會兒,它失去耐心,試圖從下面割斷我,我將它送上了不歸路。

街頭巷尾滿是凱旋而回的追風箏者,他們高舉追到的戰利品,拿著它們在親朋好友面前炫耀。但他們統統知道最好的還沒出現,最大的獎項還在飛翔。我割斷了一隻帶有白色尾巴的黃風箏,代價是食指又多了一道傷口,血液汩汩流入我的掌心。我讓哈桑拿著線,把血吸干,在牛仔褲上擦擦手指。

又過了一個鐘頭,天空中倖存的風箏,已經從約莫五十隻劇減到十來只。我的是其中之一,我殺入前十二名。我知道巡迴賽到了這個階段,會持續一段時間,因為那些傢伙既然能活下來,技術實在非同小可——他們可不會掉進簡單的陷阱裡面,比如哈桑最喜歡用的那招,古老的猛升急降。

到下午三點,陰雲密布,太陽躲在它們後面,影子開始拉長,屋頂那些看客戴上圍巾,穿上厚厚的外套。只剩下六隻風箏了,我仍是其中之一。我雙腿發痛,脖子僵硬。但看到風箏一隻只掉落,心裡的希望一點點增大,就像堆在牆上的雪花那樣,一次一片地累積。

我的眼光轉向一隻藍風箏,在過去那個鐘頭裡面,它大開殺戒。

「它幹掉幾隻?」我問。

「我數過了,十一隻。」哈桑說。

「你知道放風箏的人是誰嗎?」

哈桑啪嗒一下舌頭,仰起下巴。那是哈桑的招牌動作,表示他不知道。藍風箏割斷一隻紫色的大傢伙,轉了兩個大圈。隔了十分鐘,它又幹掉兩隻,追風箏的人蜂擁而上,追逐它們去了。

又過了半個小時,只剩下四隻風箏了。我的風箏仍在飛翔,我的動作無懈可擊,彷彿陣陣寒風都照我的意思吹來。我從來沒有這般勝券在握,這麼幸運,太讓人興奮了!我不敢抬眼望向那屋頂,眼光不敢從天空移開,我得聚精會神,聰明地操控風箏。又過了十五分鐘,早上那個看起來十分好笑的夢突然之間觸手可及:只剩下我和另外一個傢伙了,那隻藍風箏。

局勢緊張得如同我流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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