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溫柔的忘卻

帶頭乾杯之聲,高聲響徹大廳。上至大臣,下至士兵們,都在宴會上彼此舉杯慶賀。房間內能夠環視四周的寶座上,坐著灰發的國王。

人們盛讚魔法師團的功績,頌讚聖騎士的英勇。快手快腳的吟遊詩人也搶先在大廳的一隅開始吟詠著詩句。安多克在大廳一隅,靠在牆壁上遠眺著如此的光景。

「聖騎士大人!那邊有人在拼酒呢!聖騎士大人參加的話,優勝必定非您莫屬!」

面熟的士兵對他說。

「還是不要吧,喝太多酒的話又要被夫人念了。」

臉上掛著遺憾的表情,安多克做了如此的回答。

「歐莉葉特夫人今天沒來嗎?」

「嗯,在場也有很多和神殿相關的人士呀。她說她會神經緊張,不想來。」

「哈哈,那還真是遺憾!」

士兵簡短地說,並且消失在人群之中。討伐魔王成功,順利救出被囚禁的少女。這個消息轉眼問便傳遍城裡,現在城中想必有許多人正舉杯慶賀。安多克並不討厭觥籌交錯的場面。

但是昨天才討伐了魔王,他想早點回到家裡安靜地休息。他的妻子必定在家裡等著他歸來,而且對於他敷衍地打過招呼便前往這場宴會一事,妻子的內心想必不抱什麼好感。

他想過以休養為藉口缺席,但是當著國王的面,有所謂面子的問題:再說,他也有掛心的事。舉杯慶賀之後,他之所以還留在宴會中,正是因為他在等著該項報告。

不久之後,城裡的僕役快步走向安多克,並且小聲向他耳語。聽了僕役的報告,安多克點了點頭,向僕役答禮謝過。然後,他靜靜地從大廳溜了出來。如果是國王聽到了同樣的報告,想必也就不會怪罪聖騎士中途退出宴會吧。安多克正在等候的,正是被魔王所囚的少女恢複意識的消息。穿過長長的走廊,他敲了敲附有金色把手的門,緩緩地打開。明亮而有著吊燈的房間里,放著一張大床。瘦小的少女正躺卧在床上。

安多克走近這名少女的身邊。少女彷彿埋沒在水鳥羽毛被的床鋪之中,沉睡著。她的兩頰消瘦得引人哀憐,安多克最初抱起她的時候甚至為她過輕的體重訝異不已。雖然魔法創造出來的火焰並不會灼傷少女,但即使如此,她也被熏得很厲害,看起來慘極了。

安多克將手指插入她彷彿曬乾的乾草一般的細發之中,輕撫著少女的頭髮柔順地滑落,露出了額頭。魔法師們誰也不知道她額頭上不可思議的紋路,究竟代表著什麼意義。然而從該處所散發的魔力,確實是屬於魔王的;毫無疑問,有某種魔法正發揮著效果。

「醒過來了嗎?」

少女微微地睜開了眼睛,露出褐色的眼睛。安多克向她出聲,她便睜開眼睛,反覆而緩緩地眨著。

「不要緊吧?感覺怎麼樣?」

然後,少女仔細地盯著探過頭來的安多克的眼睛。

「嗚……啊……」

她發出了不成音調的呻吟聲。

「嗯?什麼事呢?」

聽到少女的聲音,安多克溫柔地向她問道。然而少女無法再說出任何一句話來,她努力試著坐起身子。正當她因為使不出力而感苦惱時,安多克從旁幫了她一把。

「不要緊吧?有沒有什麼地方會痛?」

「沒有。」

少女回答的聲音微弱,彷彿蟲子的振翅聲一般。安多克伸出援手,只見少女的手腕變成茶褐色。熔接的鎖雖然已經用魔法切斷,得以解開枷鎖,但是少女長年受束縛的痕迹恐怕不會消失,會留下疤痕。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安多克便心疼不已。然而,他換了個角度重新思考,少女能四肢俱全地安全活著,就應該要感謝上蒼了。「這樣啊,那就好。」

他放心地嘆了一口氣。接著少女運作起至今尚未思考過的腦袋,口中吐出簡短的字句:

「這裡,是哪裡?」

「這裡?這裡是列德亞克的王城。你不必擔心,沒有什麼好怕的。」

「沒有什麼、好怕的。」

少女像一隻鸚鵡般重覆著他的話。

「思,是啊。我的名字叫安多克。安多克馬克巴雷恩。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

少女輕輕閉上眼睛。她的睫毛顫抖似地搖曳著。然後,她睜開眼睛,輕輕地、耳語一般地回答:

「我忘了我叫什麼名字。」

對她所說的這句話,安多克不禁瞠目結舌。少女以清純無垢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驚訝的安多克。他輕咬著嘴唇,垂下雙眼,搖了搖頭。然後,他輕巧地以溫柔的動作抱過少女的頭。並且用他低沉的聲音靜靜地說:

「……可憐的孩子。」

少女似乎在安多克的懷中微微地歪了歪頭。少女彷彿是在表示,她打從心底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對自己說這句話。

討伐夜之王,救出被囚禁少女的消息,轉眼之間便傳遍了整座城裡。人們口口聲聲讚頌魔法師團和聖騎士,並且對受保護的少女寄以憐憫與疼惜之情。

想必詩人會彈奏豎琴,伴隨著美妙而悲凄的旋律,歌詠額頭被刻以魔王紋路的少女,鈾及她不幸、苛酷的命運吧。或者,將高聲朗誦著聖騎士的英雄事迹。然而,其中卻有著不被歌頌的結果。沒有任何人知道,被討伐的魔王他的行蹤。

「你的名字叫角鴞啊。」

當天,出現在角鴞起居的王城房間里的黑髮美女,用溫柔的聲音說道。她將長長的頭髮鬆鬆地梳成兩條麻花辮;和頭髮同色的眼睛綻放著堅強而溫柔的光芒。

「你的名字叫角鴞,是你自己曾經這樣告訴在夜之森迷路的獵人。」

「角……鴞?」

角鴞原本呆坐在大大的床上,此時歪著頭反覆念著這個名字。她穿著質地柔軟輕薄的洋裝,瘦削的臉頰此時也有了些許血色。

「是啊,記得嗎?」

「不知……道。但是你這麼一說,我就覺得好像是這樣……嗯,我是……角鴞。」

角鴞輕輕地垂下雙眼,小聲地說。她用手掌壓住了胸口,彷彿要將重要的東西收進心底似的。

「我是歐莉葉特。歐莉葉特馬克巴雷恩。我就是那位沒幹勁的聖騎士的妻子。你知道安多克嗎?」

「嗯,我知道,就是安迪,」

安多克在角鴞醒過來後的這幾天,每天都到王城來探視角鴞。雖然大半時間角鴞都在睡覺,但是安多克多半都和負責照顧角鴞身邊雜務的侍女們交談幾句,撫摸角鴞的頭之後走出房間。

「是的,我就是那個懶得出門的騎士的妻子請多指教啊,角鴞小姐。」

角鴞輕輕地握住了歐莉葉特微笑著伸出來的手。歐莉葉特的手白皙柔嫩,相對的,角鴞的手就顯得有如枯葉的觸感一般。歐莉葉特為了這樣的觸感稍稍皺了一下眉頭,表現出哀憐的表情。

「請多指教,呃……」

「我叫歐莉葉特。」

「多指教啊,歐莉葉特。歐莉葉特是安迪的……妻子?」

「是啊,很遺憾,我正是他的妻子。」

和說出口的話相反,歐莉葉特的表情看起來很幸福。

「角鴞……我可以叫你角鴞嗎?」

「當然!」

對於歐莉葉特的詢問,角鴞眼睛發亮地回答。對於別人叫她的這個名字,她一想到這個名字是自己的,便感到欣喜不已。

「角鴞,你覺得這裡的生活怎麼樣?」

被問及「怎麼樣?」角鴞歪了歪頭,然而卻還是回答了肺腑之言。

「呃,呃……每天都吃好吃的東西,穿漂亮的衣服,大家都很友善。」

「有沒有什麼不足的?」

「安迪也每次都這麼問我,完全沒有。」

角鴞慌張地搖了搖頭,回答歐莉葉特。對她來說,這些日子真的過得太好了。每當別人對她好,她便朦朦朧朧地想:

「到底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大家要對我這麼好呢?這樣啊——歐莉葉特微笑著說,然後小聲問她:

「……有沒有想起什麼事情?」

是否想起了醒過來之前,在森林裡的日子。對於這樣的詢問,角鴞無從回答。她緩緩地,和剛才完全不同意思地搖了搖頭。歐莉葉特在絨毯上直立起膝蓋,和坐著的角鴞四目相視。

「聽我說,角鴞。你到這裡來之前,一直都在夜之森。你在那裡被魔物抓住了,我想你一定是體驗到極其恐怖的遭遇。所以,你為了保護自己,才會封住了當時所有的記憶。你完全不必勉強去把那些事情回想起來;那些事情是你可以忘掉的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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