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正文

「偵探」,一種在社會上不具地位與聲望,就連貓狗都視之和高利貸同類的卑賤職業。即使如此,熱衷此道的人卻身陷其中,不可自拔。這社會若沒有高利貸,便無法運作下去:但偵探這種行業就算消失了,也不會有人因此流落街頭。(以推理作家這極為罕見的例子來說,也許不該全盤否定掉他們的可能性。但它的機率之小,就容我先不將它列入討論。)總之,不論是想挖掘事物的內幕,還是偷窺他人隱私,這種慾望應該可以說是人性的醜陋面:只要看到表面,就想一探背面,只要出現前面,就不禁也想瞧瞧背後。這種人類的劣根性,正是讓偵探業保有光明未來的幕後支持者。這與其說是探究未知的求知慾,不如說是不安於無知的求知慾,也就是俗稱的好奇心,或者可以說,它是從人們想要明哲保身的心境中所衍生出來,不甚高尚的警戒心吧。不管偵探這個行業受到輕蔑或喜愛,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並沒有差別。所以只要人類沒有改掉這種惡癖,成為再上一等的人種,那麼橫行於世界上的偵探們(及推理小說家們),大可繼續過著安穩的生活。(這裡的「安穩」若誤植為「暗澹」,則意思完全相反。我是無所謂啦,但自認並非那麼沒家教的人,所以就打消這個念頭吧!)

接著,在寫下這篇簡短的、連當玩笑話都覺得丟臉而說不出口的荒謬文章之際,就先讓我介紹一下主要的登場人物。(在開頭就先將最麻煩的部份解決掉,才是最高明的做法,就像一種稱為「命運宣言」(注1:MaDestiny一種國家對外開拓疆土的意識形態。例如美國人宣稱自己走上帝派來建立模範社會的子民。)的政治手法。嗯,這樣形容雖然還滿妙的,不過也是個危險的比喻。)

主要登場人物當中,一個立志做偵探,一個曾當過偵探,還有一個則是「曾經」夢想成為偵探,這三人大概就是這次事件的主要人物。不過嚴格來說,真正稱得上重要角色的,其實只有前面兩位,最後那個「曾以偵探為志業的人」只是順便提提,一點也不算重要人物。反正也沒幾個人會對一位失敗者的歷史感興趣。(直接說「沒有人」也許更清楚,不過這世上並非凡事都能以簡單明了為準則。)所以若如此斷言:這是個關於虛野勘繰郎,一位立志成為偵探的十五歲少年,和逆島菖蒲,一位極度蔑視偵探的「前」偵探這兩人的故事。那麼來自讀者不滿的聲浪,恐怕就不是那麼簡單可以擺平的。

看來繼續隱瞞也不是辦法,我就明講吧:其實這個「曾以偵探為志業的人」,指的正是在下我。少女時代的我狂戀著福爾摩斯(Sherloes),也熱愛艾勒里昆恩(ElleryQueen),崇拜明治小五郎的同時,對金田一耕助也很嚮往。現在回想起這些事,還是會害羞地滿臉通紅、冷汗直流,但這段有如繁花盛開的豆蔻年華,曾經確實存在過。所以哪怕是自作主張(或者說是固執、虛榮心),還是請諸君容我將自己擠進所謂的「主要登場人物」之列。不過話說回來,我這樣做並沒有多大的意義,因為在這次事件中,我不過是碰巧在場。就算沒有我的存在,虛野勘繰郎和逆島菖蒲應該也會隨心所欲地用自己的風格大展身手。不論這是巧合還是偶然,幸還是不幸,福還是禍,也只有當時剛好在場的我,才能敘述這個故事。再怎麼說,虛野勘繰郎絕對不是那種會寫文章的傢伙,而逆島菖蒲呢,我想她應該不太可能會喜歡記錄之類的事。除了我以外,唯一有資格說出這個故事的,或許就是逆島菖蒲的夥伴椎冢鳥籠吧。但無論這是多麼不值得一提的雜文,一篇文章只要有任何被他人閱讀的可能,就絕對不能讓犯罪者以他自己的角度來描寫。所謂的言論自由,原本就是擁有言論資格的人才有的權利。如果每個人都可以毫無忌憚地隨意傾訴心中的秘密,那麼偵探這個行業就真的毫無用武之地了。(什麼自由、權利啦,我根本不想在這方面鑽牛角尖或發表長篇大論。我只希望每個人都可以認真思考關於「自由的限度」和「限度的自由」的正當性之類的問題。)

殺人、連續殺人、密室、大宅、邸院、弧島、遇難、陰謀、斬首、分屍、暗號、密道、心理詭計、雙胞胎、交換身分、古老的大家族、死前訊息、出乎意料的犯人、想像不到的犯罪動機,最後加上一位名偵探。對於期待在本書看到這類千篇一律、老掉牙的內容的讀者們,本人致上十二萬分的歉意。在此先聲明,上述內容在虛野勘繰郎和逆島菖蒲(以及我和椎冢鳥籠)的故事裡都不會出現(我之所以要如此大費周章說明,只是希望能將之後可預想到的讀者們的怨言降到最低)。反正我本來就不打算將故事寫成推理小說(看到這裡,或許有人會罵「這種大家都知道的事就不要再啰嗦了!」但信不信由你,如果這些事沒有先交代清楚,之後就真的會有人抱怨)。欺騙他人然後在心中竊喜這種行為,就如同對他人隱私感興趣,而想一探究竟的偷窺癖是一樣可恥的行為。儘管我接下來所要做的,就是將一個事件記錄下來,而「記錄」這種行為本身多少都伴隨著某種恥辱(儘管《奧之細道》〈注2:日本古典旅遊記行名著。〉是本了不起的古典紀實名著,但這依然不改變它身為一本記錄性作品所不可避免的「羞赧之感」。若以更廣的角度來論,沒有什麼藝術是不會讓人感到害羞的,因為所謂的藝術活動,可說是作者想要同時展露自己美好和醜陋這兩面的行為),但是我絕對沒有為了加深白己的恥辱之感,而再去欺騙讀者的必要。這些話要是被勘繰郎聽到,或許他會罵說「別牽扯到什麼害不害羞,還不就只是對自己的無能所編的借口!」

像勘繰郎那樣坦白率直的人,應該沒有對自己感到不好意思的經驗。的確,要是這傢伙,或許真的可以光明磊落且充滿自信地大談自己的豐功偉業。然而我終究只是蘿蔔睦美,而不是虛野勘繰郎,所以就只有這一小段請讓我用自己的話來解釋。那麼,這段冗長的前言(也可以說是一篇膽小鬼寫的警告文)就到此結東。接下來,就從位於京都府京都市中京區,也就是我和勘繰郎相遇的河原町大道與御池大道的十字路口來揭開序幕吧!

只能靠否定地獄來相信天國的人是不幸的,而只因相信天國就否定地獄存在的人,也不過是個笨蛋。無論如何,若抱持「自己認得的地方就是唯一的世界」這種井底之蛙的想法,那麼這種人便常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嘗到失敗的苦果。不過幸運的是,大部份的人都未親身經歷過所謂的地獄和天國,也因此得以不必遇上什麼災禍和苦頭,就度過風平浪靜的人生。即便如此,這世間的凡夫俗子依舊不斷在不自覺中對許多事物抱著天大的誤會。

一晃眼,自己也已走過二十五年的歲月,但實在不敢說這二十五年來每天都過得很充實。其實我沒必要特別為此覺得羞恥,因為以現在地球上所有的生物來說,應該沒有人會在活了二十五年後,敢厚著臉皮宣稱自己「每天都過著充實的日子」吧!我想只有一些愛吹噓的傢伙,才敢如此大放厥詞。話說回來,我並沒有打算苛責這樣的人,因為就連我若是被人問起,也很難保證自己一定不會因為虛榮心而謊稱。「我可是充實度過這二十五年來的每一天喔!」

日本偵探俱樂部大樓是棟高聳的八層樓建築,從美麗精巧的外觀來看,與其說它是一棟建築物,不如說是一件藝術品或許更貼切。第一次走過俱樂部前這個十字路口的行人,一定都會情不自禁地停在斑馬線中央,駐足仰望大樓。而我則是因為每天上班都會經過,所以對這棟惹眼的大樓早已習以為常。不過,我偶爾還是會停下腳步望著它,一部份原因跟那些初次見到這棟大樓的觀光客一樣,對這宛如藝術品的美麗建築投以注目禮,另一部份則是抱著覺悟和悔恨的心情望著它。

大約十年前,那一段總分不清是國中生或高中生、界限模糊的時期,總之就是可以用「少女」這個字眼來形容的時期,我的心中有個夢想。不對!若稱之為「夢想」似乎有點過於雄偉,但稱之為「野心」卻又覺得氣勢不夠。先假設懷抱這個夢想是在國中時代,那我應該曾在畢業紀念冊上毫不害臊地記上一筆「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偵探。」不過像我這樣天性陰沉的文藝少女,搞不好在當時聽了有關偵探俱樂部的謠言後,寫下的是:「希望能成為活躍於俱樂部第一班的偵探。」當然不管那是怎麼寫的,對現在的我來說都已經無所謂了。只是想到當時我那種莽撞冒失、極度天真幼稚的個性,還真是讓人不敢領教。每當看到日本偵探俱樂部的大樓,我心中這段不堪回首的回憶總是又被喚醒,接著覺悟及悔悟之情便油然而生。覺悟到自己再也回不了那段能夠盡情作夢的時光,悔悟當時的自己為何不能再有多一點思考的能力。

不過說了這麼多,我現在之所以會駐足於十宇路口旁的區公所,其實跟上述理由一點關係也沒有。剛結束為期三天的出差,心想到公司簡單做個報告就要回到親愛的小窩,喝杯啤酒享受微醺的快感……正打著如意算盤時,我忽然停下腳步,不是出於敬意,也不是因為覺悟和悔悟,而是因為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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