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非常晴朗的日子。

兩側都是高樓大廈,日正當中的鬧區。

我站在橫跨道路的斑馬線上。

從地面上傳來的熱氣讓人感覺到現在正值盛夏,傾瀉而下的陽光將整個城鎮照得發白。

在周遭奔走的人們臉上都掛著恐懼與混亂的表情,附近籠罩在騷動的氣氛下,有好幾個人拿著手機在大聲呼喊著。

但是——儘管如此,我仍聽不見半點聲音,聲音無法傳入我的耳中。

我只是呆站在斑馬線中間,俯視著那動也不動的背影。

麻料的條紋襯衫,白色的下擺漸漸染上了紅色。同樣顏色的液體在那身體下的柏油路面逐漸擴大。

我什麼都做不到,只能看著這個結果。

「……這不是真的。」

不應該是這樣的,大家應該可以獲救的。我和他為此四處奔波,相信我們一定能夠做點什麼。

然而現況卻是如此。

「這不是真的……」

顫抖的聲音。

我用兩手遮住臉。

難以呼吸,眼前逐漸變暗,乾渴的喉頭嗚咽出聲。

我微微開口——

睜開眼睛時,我在一片漆黑的房間里。

雖然這麼說,但不是什麼我不知道的地方。是在這十八年內熟得不能再熟的我的房間。

會一片漆黑是因為百葉窗拉下來了,不過這兩年不論早晚都是這樣。

「好冷……」

因為做了討厭的夢,害得我全身都被汗水給弄濕了。

不過醒來後我幾乎想不起那個夢的內容。只剩下有個人倒在地上的背影朦朧地殘留在我的腦海中,憑那片段只知道是個小孩子的背影。僅剩惡夢的渣滓纏繞在身上。

「……今天出門去走走好了。」

我拿起手機確認了一下,已經過了早上九點。我簡單地打理自己後走出房間,當我正在玄關穿鞋子時,感覺有人來到走廊上。

時機還真不巧——我才這麼想,背後便傳來母親的聲音。

「你要去哪裡?」

「就附近,我只是要去散散步。」

我自己都覺得我回答的聲音非常自然,但母親以苦澀的聲音對打算就這樣出門的我說:

「為什麼要出去?既然不去上學,待在家裡就好了吧。」

「就說我只是去散步。沒別的事,我也不會做什麼。」

真是不走運。明明平常就算在家也會避免碰面,卻在要出門的時候被看到了。

「在這種大白天居然要去外面閑晃……我不太希望附近的人看到你啊,不知道會被人家說什麼閑話。」

「……」

「喂,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我會在晚餐前回來的。」

我只說了這句話,就立刻走向外面,反手把門關上。

幸好母親沒有要追上來的樣子。我彎過一個轉角,在看不到家之後重重地嘆了口氣。

「不想成為鄰居間的話題啊,唉,也不是不能理解……」

是不希望被捲入那種事件中的孩子暴露在好奇的目光下吧。

不過我也沒要做什麼會讓他們擔心的事,真的只是想散散步,轉換一下心情而已。路線每次都一樣,從離家最近的車站出發,坐到下行方向的第六站。

我一如往常地從快速電車上下來,只看著月台的地面向前走。

過了早上十點的這個時間也沒什麼人。

坐在月台長椅上的也只有看起來很疲憊﹑一臉陰沉的中年婦女,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我從她面前走過,一邊看著黏在階梯上幹掉的口香糖,一邊往下走往剪票口。

——途中,我和爬上階梯的上班族擦身而過。

「……」

破舊的鞋子和西裝下擺,低著頭的我只看到這些而已。

但光是這樣,我就知道那是「他們」。因為立刻從我身旁走過的上班族身體是半透明的,可以透過他看見樓梯那有些臟污的牆面。

從月台跑來的女高中生穿過上班族半透明的身體,下樓梯朝剪票口衝去。不過女高中生和上班族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彼此。

半透明的上班族跟我一樣,只看著腳邊——消失在月台上。

回頭目送他的我想起自己還站在樓梯中間,嘆了口氣。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吃驚的了吧……」

我平常都會儘可能地不去看「他們」,但「他們」還是會進入我的視野內,我也早就看慣了。

我一如往常地無視「他們」的存在,經過剪票口走到外面。冬日晴朗的天空闖入我的視野中。

「真刺眼……」

在通勤的人潮已經過去了的這個時間,走在車站前圓環的看來幾乎都是出來購物的主婦和第一節沒課的大學生。我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混在他們之中,走向站前的商店街。乍看之下,我應該像是正準備要去大學的學生吧,實際上我應該也還保有在這附近的私立大學的學籍。

只是我已經很久沒去上課了。入學後一個月就沒再去過學校,現在學校里應該已經沒有人認得我的長相了吧。

我走向商店街的同時看了一眼櫥窗上倒映出的自己。

沒染過的短髮,一般平均的身高,長相就是個極其平凡的大人。只是那雙眼睛,雖然這由我自己來說也有點怪,但我的眼睛有種溫和的印象,至少不像對人抱有戒心的樣子。

——神長智樹,十八歲。

是個既沒辦法去大學,也沒辦法一直窩在房間里的傢伙。如果要說我有什麼明確和他人不同的地方,那就是——

我邊走邊偷瞄某間店面。

那是間小小的手工藝品店,有一位老婦人坐在那間店前面的椅子上。

她將細瘦的雙手放在膝上的身影,和擺有多樣商品的店面陳列融為一體。年紀將近九十歲了吧,在白色的短髮下,披著褪色針織衫的背像貓一樣弓著。

老婦人像是睡著了似地閉著眼睛,然而定睛一看,她的身影有些模糊。從她弓著的背後可以看見毛線堆成的小山,到昨天為止還能更清楚地看出毛線的顏色。

「……看那樣子,大概就是這兩天了吧。」

這時,矮小的老婦人拄著拐杖,搖搖晃晃地從店裡走了出來。

弓起的背和褪色的針織衫——和坐在椅子上的人完全一樣的老婦人,緩緩地經過貨架前方,走向店前面的椅子,坐在她固定會坐的位置上。

半透明的老婦人和後來出現的老婦人,兩人的身影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他們」是只有我才看得見的半透明人影。

真要說的話,他們是殘留在該處的人類記憶——也就是幽靈。

也可以說是類似地縛靈的東西吧。「他們」會分別在特定的地點,反覆上演記憶下來的動作。

反覆的時間因人而異。有在一分鐘內慌忙地反覆行動的人,也有超過三十分鐘以上動都不動的人。

有時也會忽然消失,但會再度出現,重複上演同一個片段。

「他們」無所不在。有呆站在車站月台的、走在黑暗夜路上的,或是在公寓陽台上站著不動的,「他們」會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出現。而除了我之外,沒人可以看見「他們」的身影,就算我為此引起騷動,也只會被當成怪人而已。

我從小開始就能看見「他們」。

和父母的關係之所以會不好,也是因為我頻繁地指著一般人看不見的「他們」,控訴著「他們」的存在。對父母來說,我現在也是個「好像可以看見幽靈,令人很不舒服的兒子」吧。

不過他們的認知不太對。

因為我看到的不是普通的幽靈——而是將死之人的亡靈。

正確來說,由於當事人還活著,或許該稱之為生靈,可是對我而言「他們」是亡靈。要說為什麼,是因為他們不斷在重複上演著自己未來遲早要迎接的死亡之時。

我已經不只一兩次看見「他們」從月台搖晃地掉下軌道的幻影了,也曾沒注意到倒在路邊的是幻影而衝上前去。這是因為半透明的身體顏色變得愈來愈接近實體時,就代表「那一天」快要到了。

不斷重複上演死亡瞬間的「他們」,最終將和實際的自己重疊。就這樣迎來人生的最後一刻。

——我已經看過無數那樣的場面了。

雖然我因為這雙眼睛而有過許多不好的經驗,但以某件事情為契機,我終於連學校都去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