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個少年,雛鳥絨毛一樣鬆軟稀薄的金髮遮蓋住他前額一道不太明顯的疤痕。此時,伴著拂曉暗淡的光和潮濕的霧氣,古妮婭隱約聽見他輕淺的呼吸聲。
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她和著呼吸的拍子,蒼白的指尖在鋪了一層薄灰的桃木桌上輕輕敲打著,約莫還有一刻鐘,貝塔羅鎮的鐘聲就要響起。
清晨的鐘聲敲滿十二下後,晨霧會慢慢散去,當鐘聲再度響起的時候,就是妖魔最喜歡的早餐時間。古妮婭甚至覺得這個遵循著嚴格時間制度的魔物,或許來自位於西方的斯坦提亞——只有那裡的人才將近乎刻板的嚴謹當成一種美德。
清晨帶著水汽的風順著木窗的縫隙竄進旅店的小屋,蜷縮在床上的少年隨著哆嗦了一下,伸手拉緊了纏在頸邊淺灰色的氈子。他低聲嚶嚀了句什麼,古妮婭豎起耳朵去捕捉少年片刻即逝的夢囈,但那聲音就彷彿是晨霧一樣難以捉摸。她探過身想聽得仔細些,一抹晨光卻剛好越過塔樓百年的銅鐘落在她的頰邊。
古妮婭發誓,就在沉悶的鐘聲響徹在貝塔羅鎮上空的那一瞬間,她眼角瞥見一抹人影劃開青金色的晨光,急速消失在鎮中心的教堂救濟院的方向——那裡聚集了許多孤兒。
拎起靠在床角的長劍,古妮婭推開木窗一躍而下,如同她成百上千次從不同的荒蕪城鎮中的某個乏人光顧的旅店中躍下一樣,輕巧地落在空寂的路上。
「古妮婭!」
古妮婭仰頭回望過去,少年正伏在窗邊用力揉著眼睛。
「……把窗鎖上。」
「等等我!我馬上下來!」
少年迅速的消失在視線中,古妮婭低聲嘆了口氣。
遇到這個少年是兩個月之前的事,古妮婭接到了一個相當簡單的任務。
和往常一樣,她來到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村子。實際上,她的確不用知道——如果她成功了,自然有人來收取傭金,而她一旦失敗,這裡就會成為她的墳場——無論如何,這裡是不是沿用了千百年前神身邊的某個信徒的教名,都和古妮婭沒有太大的關係。
穿過人群,古妮婭沿著古舊的石路步向鎮子深處。這是個小鎮,不過才十幾分鐘她就已經走到了盡頭,嵌在斷垣中的拱門附近安靜得彷彿是另一個世界,也不會有人像觀賞妖怪一樣躲在角落裡議論她的發色或者那雙銀色的眼睛,她還需要等待很長時間,直到潛伏在這個鎮上的妖怪和那些她曾遇到過的妖怪一樣,因為抑制不住食慾而主動暴露行蹤。
「嗯……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嘛……」
眼前的少年雙手背在腦後,正用一種饒有興味的眼神注視著古妮婭,不是妖魔……幾乎不用仔細去瞧,古妮婭就感覺得到。
「你跟著我幹什麼……」
「姐姐叫什麼大劍吧?我還以為是更丑更可怕的傢伙!」
「那是你們自己隨便叫的,我們沒有名字……你……不怕我嗎?」
「嗯?為什麼要怕你啊?你只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姐姐嘛……我覺得你比起這的女孩來,漂亮多了。」
古妮婭沉默了片刻,少年卻只是笑嘻嘻的站在她身邊,並沒有離開,「為什麼……為什麼對我這麼有興趣?」
「姐姐是大劍吧。」
「我已經說過了,那是你們私自叫的名字……」
「總之,」少年打斷古妮婭的話,自顧子地攀談起來,「姐姐你是來消滅妖魔的吧?那樣的話……你就是幫我達成心愿的人。這個村子裡,最先被殺害的人就是我父母……那時候,我明明在場,卻什麼也做不到,等醒過來時,就只剩下滿身鮮血的哥哥和我。如果我有力量的話,就可以,就可以……可是……所以,姐姐,你就是替我去消滅那些混賬的人!」
「…………我只是接受委託,並不是來殺你的敵人。」
「我明白,那樣,那樣也不錯啊,嘿嘿。」
少年用沾著灰的手抓了抓自己的頭頂,黃昏將他金黃色的頭髮染成了濕潤的橘色,還撒上了一層薄薄的糖霜似的光暈。
鐘聲從鎮中心的教堂傳來,悠遠沉悶的,彷彿喪鐘一樣的聲音。
「啊!對不起,我要回家準備晚飯了,我和哥哥現在寄住在叔叔家。」少年轉過身,跑了沒兩步,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停下腳步,「我,我叫拿基,姐姐你也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沒必要,反正很快就會忘記了。」
和這個小鎮的名字一樣,很快就會被忘記了。
這個叫拿基的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傍晚的鐘聲中,古妮婭回想起來,那鐘聲和貝塔羅的鐘聲並沒有什麼不同,沉悶悠遠,彷彿一曲盤旋了百年仍未散盡的鎮魂歌。
「古妮婭!想什麼呢?!要趕不上就糟糕了!」
殘留晨霧的水汽滲入貼在皮膚上的棉布衣服,拿基拉緊衣領,貝塔羅的早上有一種與他故鄉不同的說不出的陰冷,如果可以,他真希望這是一個在正午陽光下出沒的妖魔。
「你跟來幹什麼?」
「你總需要個幫手嘛,如果有個萬一怎麼辦?!比如、比如……」
「比如拉布勒那次?」
古妮婭想起上次在拉布勒教堂時,如果拿基沒有緊緊地抱住失控的自己,可能她已經跨過了人與妖魔的界限,徹底變成「覺醒者」。一旦想到那次的經歷,古妮婭就感到體內涌動的妖力彷彿是生命的秒鐘,她還剩下多少時間,下一次還能不能這麼幸運的從覺醒的邊緣回到人的狀態?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差點覺醒的事被組織知道了……
古妮婭知道如果她想活下去,就必須把這個天大的秘密埋在心裡,她還有一件事要做,現在還不是時候。
「拿基……」
「什麼?」
拿基緊緊地跟在古妮婭身後,他看到她的身影在逐漸清晰的景色中顯得那樣單薄,他曾聽說過其他大劍也和古妮婭一樣都是女孩子,可為什麼她們要做這麼危險的工作,每次想問古妮婭的時候,也都被一種莫名的預感阻止了,這似乎是他不能問的問題。
「如果我受重傷了,或者……我要覺醒了,有多遠跑多遠。」
「……我不會再逃跑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逃跑了。」
拿基的視線越過那些層層疊疊的磚紅色房屋尖頂,停留在不遠處懸掛著銅鐘的塔樓上,這一次,他不會像逃離哥哥那樣逃離古妮婭。
救濟院門前的小廣場上一片空寂,曾經聚集在這裡祈禱的人們為了躲避妖魔多數遷居到了其他地方,這裡只剩下那些終日與神為伴的嬤嬤們,當然還有那些被視為每餐的孤兒們。
「古妮婭……這裡太安靜了……」
沒有慘叫聲,沒有呼救聲,甚至聽不到任何與生命有關的聲音,這瑞安靜的太不正常了。古妮婭抬起頭,晨霧散盡的空中仍然鐵灰色的一片,從四周聚集來的烏雲籠罩了貝塔羅的上空,不管古妮婭願不願意相信,這總是一種不好的徵兆。
「拿基,跟在我身後。」
古妮婭握緊手中的大劍,踏上通向教堂救急院的青白色石階。
那大理石鋪就的石階顯然直通向往日妖魔的屠場,深入石縫中的血已經逐漸變成了深棕色,變成了大理石紋路的一部分,錯綜複雜的盤繞在一起。
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沒有鮮血濃烈腥臭的鐵鏽味,哪裡不對了,古妮婭的胸口被一種說不清的不祥預感擠壓。
「明明鐘聲已經敲過了……」
拿基幾乎可以聽到自己心臟猛烈跳動的聲音,他跟在古妮婭身邊的這些日子裡已經見識過了許多兇殘的妖魔,然而每一次最緊張的時間就是妖魔出現前的時間,不知道它從哪個方向來,也不知道它會有多厲害,是不是可以一爪就將人撕裂成碎片,但是這一次……這段恐怖的時間被無限的放大,好像用無盡頭,他和古妮婭都將在這死寂的救濟院中穿梭。
「哎呦!」像是被這座充滿了死靈的救濟院吸走了魂魄,拿基一不小心撞上了古妮婭的盔甲,「幹嘛突然停下?」從古妮婭背後探出頭,拿基眼前是一座精雕細琢的石門,他退後了一步,仔細看著石門上繁瑣的雕飾——天使在門的上方吹響號角,無數的人盤踞在門的兩側,掙扎著向上伸出乾枯的手臂,「……這是什麼……?」
「地獄通向天堂的門,」古妮婭伸出手細細摩挲著凹凸的紋路,「上古的《啟示錄》中有一章,說有罪的人必須經過重重試煉,在地獄通向天堂的路上用自己的血洗滌生前的罪孽,當血流盡只剩下骨肉的時候,就能聽見神的使者吹響的號角,那一刻天堂之門就會打開……」
「我可不覺得這是什麼幸運的事……這些都是罪人么?這麼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