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鎮魂曲

玻璃上映照著自己的相貌。一成不變的景物在窗戶另一邊不斷向身後划去。就像水槽的內側和外側一樣,窗外和公交車內的空氣也迥然不同。

沒有座位的人集中站在過道上。市內的公交車就是這樣人滿為患,內部更是燥熱得像個蒸籠。

但駛進郊外後,人們分別在不同的地方下了車,在道路上喘息著回到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夏天中去。

沒錯,浣熊市的夏天到了。

返回學校後去和弗蘭克見面的那個下午,我的心又像平常那樣被不安與期待、憂鬱和欣喜等情緒同時包圍,亂糟糟的。眼中的夏天顯得無比蒼白,推著我慢慢地向前走。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究竟有多麼無力,有多麼無所事事。

公車現在駛上了城市外圍的糟糕路面.無法歇止地搖晃起來。我為了不摔倒,不撞上周圍的人和座椅,用力緊抓著扶手上的鋼管。

如今車裡你推我擠.混亂得讓人有些難堪,而外面則依然是一副平靜的夏日景觀。盡一層鐵皮之隔的兩個空間是如此不同,內部的時間與外面的時間有著明顯的差異,這忽然讓我有了一種「車內時間」被從不斷流動的時間中割離開來的孤立感。

我拚死握住扶手時的表情被車窗反射了出來,那張臉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宛如另一個人似的。

弗蘭克住的地方明明很近,但如果在離家不遠的地方見面,我總是有些冷淡。我知道這是為什麼。所以我們經常約在郊外一塊墓地對面的公園裡。

公車繼續蠻橫地向前開著,乘客們也不斷左搖右晃。我身體各處都因為有意無意的碰撞而發出了疼痛的申訴。

搖搖晃晃,搖搖晃晃……

這是為了前去與你分享一段時間而必須經歷的過程,也是讓我感到快慰的過程。

車窗閃閃發光,就像電腦屏幕一般映射了我的感情。

有一句話忽然在我腦子裡閃現出來,不知是誰說的。

——性和鏡子是令人厭惡的東西,因為它們都會增加人口。

站在講台前,史蒂芬柯克伍德老師用兩隻大拇指同時拉起褲子的兩根弔帶。他頭頂上長著一叢茂密的茶色頭髮,從輪廓上看總給人一種熱帶風情的感覺。

老師最擅長的是關於鮭魚和鱒魚進行「搖擺遊動」的論證。

「打個比方。假如有一隻在遺傳基因方面沒有任何問題的雄鮭魚。忽然有一天,它做出了一個既沒有益處,但也沒有壞處的,也就是毫無意義的舉動——一邊搖晃腦袋一邊遊動。也就是『搖擺遊動』。我們無法確定這究竟是遺傳基因造成的,還是它的生活環境造成的。這樣,很快有一條雌性鮭魚不明原因地被這個動作吸引,選擇了這條雄性鮭魚作為合作繁殖的對象。接著便有不少雄鮭魚紛紛效仿。最終這變成了一個固定的程序,致使現如今幾乎所有的雄鮭魚在產卵期都會條件反射般地進行『搖擺遊動』。各位同學,如果這不是單純的生殖行為脫胎換骨成『愛的表達』又是什麼?這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過程,從搖擺遊動到玫瑰花束的飛越正是如此!」

說到這兒,柯克伍德老師眨眨眼睛環視了教室一圈,似乎對自己的話語能夠在這幫不知天高地厚,對生殖充滿期待和慾望的年輕人之間流淌而感到十分滿足。他裝作在演西部片的樣子,伸出兩隻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比劃成左輪手槍的形狀放在腰問,忽然大喊起來。

「謝帕德!現在可不是睡覺的時候!好了來跳個你們喜歡的那種舞吧!跳起來跳起來!」

雖然老師很活潑,但他也不可能總是面帶笑容。柯克伍德並不遲鈍,他很清楚自己的話就像白水一樣清淡,誰也聽不進去。但他依然在講台上咆哮著。

「跳起來跳起來跳起來!」

沉默的我莫名其妙地把老師惹火了。真是不走運。

指導室里的柯克伍德老師比在教室里要安靜得多。

窗外正值灼熱的盛夏。

學生指導室里光線微暗,就像一個從粘稠的暑熱之中突然冒出來的舒適小島一樣。

「艾瑪,你一定也有想做的事情吧?比如在聯合國工作什麼的?」

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眺望著窗外,看到在滾滾的熱浪包圍下,連飛在空中的小鳥也像是隨時都有可能一頭栽向地面似的。校舍那幾乎純黑的陰影正一寸一寸地侵蝕著中庭里的沙地。

從老師的話語中聽不到絲毫不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樣的聲音甚至是非常「悅耳」的。

周末的時候,老師會到歌唱教室去練習男中音。我知道這件事。

讓我閉上、睜開眼睛的全都是阿歷克斯斯諾那張純黑色的臉。他擁有能在空中飛翔的能力。我睜開雙眼的那個瞬間,歡呼聲在整條狹窄的通道里不斷迴響著,阿歷克斯-斯諾確實飄浮在空中。

他讓滑板緊貼雙腳在半空中向左一轉,然後落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發出乾燥的脆響,接著用一隻腳踩住了還想再彈跳起來的滑板。

得意的笑容隨即出現在他的臉上。白色的牙齒鑲在黑色的輪廓里,閃閃發光。他熟練地在滑板後部一踩,伸出手接住彈跳起來的好搭檔,之後保持那樣的姿勢慢慢仰躺在馬路上,注視著橫亘在天空中的雲彩。幾名少年衝上來裝出一副要踩他幾腳的樣子,阿歷克斯趕緊將滑板揮舞起來,一邊大笑一邊進行防禦。

我眯起眼睛看著他們打鬧的樣子,兩隻手垂在身體兩邊,右手輕輕扣挖著一堵煙熏色磚牆的縫隙,左手不斷抓緊、放開縫在天鵝絨外套上的玫瑰型刺繡。

阿歷克斯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於是直起半個身子,抬起手朝我打招呼。

「哦,是『魔女』啊。你來晚了哦。」

在當地的那麼多孩子里,只有阿歷克斯一個人叫我「魔女」,自從他有一天看到我被店裡的東西團團圍住開始。

「剛才有人找我問路,所以耽擱了一會兒。」

「那傢伙不在這兒.說是先到墓地去了。他讓我轉告你。「

嗯.我輕輕點了點頭。阿歷克斯這時已經站了起來.踏著有節奏的腳步朝我走來。

「剛才有人找你問路?」

是啊,我說著蹲了下來。

「那傢伙好像很擔心你。」

「弗蘭克?」

阿歷克斯點點頭,表情不禁變得有些嚴肅。

「現在哪兒是他擔心別人的時候啊。」

我忽然想起了弗蘭克的樣子,我至今依然不怎麼了解他。

即便是和這個有些特殊的阿歷克斯相比,怎麼說呢,他給人的感覺依然非常「遙遠」。弗蘭克經常心事重重的,性格異常衝動,一不小心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我第一次在街上看到他時,他正流著血大聲叫喊著,有幾個大人圍在一旁,最後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制服。

我記得很清楚。被他那布滿血絲的雙眼盯住時,我害怕極了。

弗蘭克究竟是誰啊?我偶爾也會想,現在這種狀況其實稱不上什麼戀愛。他不會是街上的人共同構建出來的一個虛擬人物吧?用不存在的聲音表達自己的意願,用不存在的力量去進行反抗,他就是這樣一個只存在於幻想中的人。

「喂。」

阿歷克斯的聲音讓我清醒了過來。

他正抬起頭從街道上方的縫隙里望著那塊窄小的藍天。

「雖然沒有直接跟你說過這事,不過你應該有吧。」阿歷克斯聳聳肩繼續說道,「『天賦』這東西。」

我不由得反問道。

「什麼啊,你是說我嗎?什麼天賦?」

「怎麼說呢……」少年歪著脖子笑了笑,「你的父母都是搞研究的吧。」

這就是我和街上這些孩子之間永遠都不可能消除的隔閡吧。

但我一直很希望縮短這段距離,趕緊說道。」我爸爸好像……生病了。」

「生病?嚴重嗎?」

「我覺得是。不過他沒有去看醫生,爸爸說公司會處理的,不久就會組織一支醫療小組。」

阿歷克斯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撫摸著滑板的邊緣。

「我最近好像也有些不舒服哦,老是出汗。」

一名少年突然跑過來把手臂繞在阿歷克斯的脖子上,開玩笑似的說道。阿歷克斯隨即轉過身把那隻手掰開。其他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圍了過來,形成一堵人牆。

阿歷克斯的臉頰忽然一陣痙攣。在他那褐色瞳孔的另一頭,是身穿茶色夾克的五、六名成年人正成群結隊地拐過彎,朝這邊走了過來。背後印著有「S.T.A.R.S」字樣的標誌。

這是城裡的能人亞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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