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黑暗之匣

當法多姆海恩伯爵抱著亡妻燒焦的遺體,在熊熊烈焰中望著唯一的幼子夏爾哭喊著朝自己奔來時,原本充滿憤怒、痛苦與絕望的心境漸漸平靜下來。

作為英國最有名望的貴族法多姆海恩的當家人,理應從生至死都保持著不容侵犯的驕傲與至高無上的尊嚴。但是,從伯爵的英俊臉龐上浮現出的充滿愛意的微笑,並非留給那些為他繪製遺像的庸俗畫家們。

他在烈火中竭盡全力地睜大眼睛,將那個平凡而充滿溫馨的景象一遍遍地鐫刻在幼子稚嫩的心靈里,直至它變成永遠不可磨滅的美好記憶——夏爾的小手緊緊牽著父親的大手,站在英國古老鄉村那高高的山崗上,出神地凝視著面前的夕陽。

夏爾,無論你今後遇到什麼樣的困難與危險,在驚惶失措放聲痛哭之前,請努力回想起這一刻,與父親同在的這一刻。

是的,父親。年幼的夏爾流下一串晶瑩的淚珠,還來不及從尖尖的下巴上滑落,便被熱辣辣的瀰漫著焦味兒的狂風無情地烘乾了。

半年之前。

夏爾的八歲生日即將來臨,作為法多姆海恩家的唯一法定繼承人,那些對於平凡家庭出生的小孩子們而言極具誘惑力的禮物諸如糖果、玩具、精美衣服等,在夏爾眼中卻如一堆空白的信紙,沒有半點吸引力。

叔叔維克多男爵是一個為人風趣,極懂討人歡心的人,聽說哥哥與嫂子正在為侄子夏爾的生曰禮物煩惱時,便派手下的僕人送來了一匹半歲大的小馬駒,還配著一副純金打造的異常華麗的馬鞍與一套為夏爾度身定製的騎馬服。夏爾興奮極了,扔下吃了一半的早餐,在僕人的服侍下穿上騎馬服,手握馬鞭,腳蹬一雙手工縫製的黑色鹿皮靴,得意地昂著頭在豪華的前廳里走來走去。

「少爺真漂亮啊!」「沒錯,瞧他的模樣兒,簡直和伯爵大人小時候一模一樣!」「雖然年紀還小,但是已經隱約流露出一種特殊的氣質,這就是尊貴的法多姆海恩未來當家人的氣質吧!」僕人們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著,讚歎著,儘管與威嚴冷峻的伯爵近在咫尺,卻絲毫不願掩飾對小主人的由衷喜愛之情。

伯爵夫人輕盈地走到丈夫身邊,看著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口吻戲謔地說:

「您為什麼用如此古怪的眼神瞪著夏爾?莫非,對於眼前這位青出於藍的法多姆海恩家小主人,您已經感受到了來自他的巨大威脅嗎?」

還未等伯爵答話,旁邊的維克多男爵便哈哈大笑起來,銀白色的長髮從略顯狹窄的額頭上飛快地拂過,也拂去了他臉頰上的一抹難以名狀的紅暈。

「嫂子的玩笑開得有點過分了喲,我哥哥還不到四十歲,對男人而言正是一生中的黃金時刻,他精力旺盛,心智過人,在他的領導下,我們法多姆海恩家族無論在名譽、地位以及財富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維克多男爵富有魅力的磁性嗓音在寬敞的大廳里久久迴響,僕人們貌似恭敬地垂手站成一排,聽著他滔滔不絕地發表演說,暗地裡卻相互交換著不屑的眼神。

雖然在英國的宮廷舞會與社交沙龍中,銀髮披肩相貌英俊的維克多男爵永遠是最受人矚目的焦點,其風頭甚至超過了他的哥哥法多姆海恩伯爵,但在僕人們的心目中,他卻擁有著與其優雅外表極不相稱的冷酷內心。

伯爵的女僕杜麗曾經介紹自己的表妹麗莎去維克多男爵家裡當廚娘,誰知在一次男爵舉行的招待皇室貴族們的宴會上,從未見過如此排場的麗莎由於過度緊張,失手打碎了一隻銀杯。男爵面不改色,對麗莎微笑著擺擺手,示意她重新換個杯子即可。客人們紛紛稱讚男爵的寬容大度,因為犯錯而忐忑不安的麗莎總算鬆了一口氣。誰知宴會結束的當天晚上,她就被男爵無情地攆了出去,並被勒令永遠不得踏入男爵名下的任何領地之內。最令人氣憤的是,已經在男爵家做了三個月廚娘的麗莎,臨走時沒有拿到一枚硬幣,全部被男爵以賠償銀杯的借口扣下。

這件事迅速在伯爵的僕人中間傳開,所以每當男爵出現在伯爵的城堡中時,僕人們便你推我拒,誰都不樂意上前伺候他。假使有哪個倒霉蛋不幸被選中,為尊貴的維克多男爵閣下敬上一杯熱騰騰的玫瑰紅茶,那麼他多半會預先在廚房朝茶杯里吐上一口唾沫,然後再一本正經地端到男爵面前。

上帝保佑,頑皮的夏爾適時打斷了叔叔令人生厭的長篇大論。他揮舞著馬鞭,飛快地衝出大廳,來到城堡外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上,眾人也隨後跟了出來。那匹作為生曰禮物的小馬駒正低著頭,一邊愜意地嚼著草莖,一邊「撲撲」地打著響鼻。它是一匹有著名貴血統的純種馬,毛色純白無垠,看不到一根雜毛,夏爾一眼便愛上了它。

「夏爾!試著騎騎看,叔叔可是花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跑遍了英國各地,最後從威斯安特郡的一位退役騎士手裡買下了它,它的祖先曾經參加過赫赫有名的十字軍東征喲!」

維克多男爵笑眯眯地拿著一根古色古香的煙斗,一面優雅地吐著煙圈,一面極力慫恿著早已躍躍欲試的侄子。

夏爾聞言,從僕人手中接過韁繩,疼愛地拍了拍小馬的脖頸,然後左腳踩上馬鞍一側,右腿異常靈活地用力一蹬,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迅速跨上了馬背。小馬歡快地發出一聲嘶鳴,在夏爾的引領下開始慢慢地踱步,然後繞著草坪輕快地小跑,最後越跑越快,在眾人眼前躍起一道銀白色的閃亮弧線,引來陣陣鼓掌聲與喝彩聲。

伯爵夫人驚喜交集。

「夏爾的騎術為何進步得那麼快?我記得上個月,他還只能在僕人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騎上馬背溜達片刻而已,怎麼轉眼間便能縱馬賓士了?」

伯爵依舊保持著沉默,不過,如果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英俊的臉龐上閃爍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矜持笑意。

這是他的兒子啊,家族的未來繼承人,無論從長相、氣質還是勇氣、智慧,都將遠遠超越自己的夏爾·法多姆海恩,每一天,每一個小時,甚至每分每秒,他的進步與成長都令自己感到無限的喜悅與驕傲。夏爾勢必成為繼自己之後,法多姆海恩最出色的當家人——對此伯爵毫不懷疑。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比起所謂的家族榮耀,年幼的夏爾則意味著更多的東西,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伯爵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偶爾當夕陽西下時,自己無意推開書房五彩斑斕的琉璃窗,會發現年幼的夏爾孤零零地蹲在草地上,沉靜地與自己的影子結伴玩耍。

當感覺到父親比夕陽更加灼熱的眼神時,夏爾抬起頭朝他微微一笑,那個時候,素來以強硬冷峻著稱的,面對無數強敵都毫無懼色的伯爵大人,眼角便會突然濕漉漉地有一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一股飄入鼻間的異香打斷了伯爵的沉思,他皺起眉頭朝周圍望去,最終確定這股奇怪的香味來自弟弟維克多男爵的煙斗。察覺到哥哥懷疑的視線,維克多男爵炫耀地揚起手中的煙斗,解釋道:

「這是『伊麗莎白號』貨輪從神秘的東方聖地印度帶回來的上等煙絲,香味奇異無比,據說吸食之後還能有效緩解神經緊張、頭痛以及抑鬱症等。哥哥,你想試試看嗎?」

伯爵搖搖頭,男爵悻悻地叼著煙斗,深深吸入一大口煙。這時夏爾正好縱馬來到他的面前,男爵將口中的煙悉數吐了出去,煙圈裊裊地升向天空,其中有一多半都飄進了小馬的鼻孔。

就在眾人興緻勃勃地觀看夏爾的馬術表演時,災難猝不及防地發生了!過了片刻,小馬突然痛苦地嘶叫著,兩隻前蹄高高揚起,後腿亂蹬,好象突然發了狂一般,拚命想把背上的夏爾顛下來。眾人紛紛驚叫,愛子心切的伯爵夫人立刻命令全體僕人上前幫助小少爺,卻被伯爵嚴厲制止了:

「如果連這點困難都克服不了的話,還怎麼繼承法多姆海恩的家業!」

伯爵夫人低聲抽泣,眾僕人憂心如焚,可是誰都不敢違逆伯爵的命令,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夏爾在生死邊緣苦苦掙扎。如果有誰曾經嫉妒過他的家世,憎恨過他的富有,甚至為他的幸運而感到忿忿不平的話,那麼此刻,所有這些卑劣的想法都自動消失了——不錯,他的確得到了法多姆海恩的家業,可是他為此付出的代價,卻遠遠超出常人的想像。

驚慌失措的夏爾聽見了母親的哭泣,也聽見了父親的訓斥。年僅八歲的他儘管面色慘白,渾身顫抖,卻默默咽下了即將涌到嘴邊的哭喊,出人意料地鎮定下來。他用雙腿牢牢夾緊馬腹,伸出雙臂死死地在小馬的脖頸處摟抱成圈,並且用盡氣力將圈越收越緊,任憑小馬如何騰躍蹦跳,都始終無法將他甩下馬來。這是小男孩與小馬駒的較量,也是夏爾與自己那不可知的未來的較量。夏爾,你不會輸給它,你也不會輸給任何人,對嗎?法多姆海恩伯爵在心中默默祈禱著。

彷彿是聽到了父親的由衷鼓勵,幾近虛脫的夏爾再度振作起來,從小小的胸膛里發出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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