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那些片段

走馬燈

安潔莉娜·達雷斯從濺起的血花里抬頭看到了死神的笑。

在那個瞬間再無歸途這個意思輕輕敲打著她心裡的黑夜,幾乎同時她也回味過來這沉重的心跳聲如此熟悉,和失去巴內特男爵時一樣,和殺死第一個妓女時一樣,和此後的每一次回想時一樣。

歸途早已遺棄了她,她甚至並不明確是在命運的哪一個分叉路口與之錯開。

他站得筆挺,一如最上層的貴族一般優雅,眼睛被鏡片擋住看不到眼神。只有嘴咧成了最誇張的弧度,牙齒被稀疏的光暴露出人骨一樣陰森的慘白。

夜風吹起他的長髮,對於安潔莉娜來說,像是有生命似的蔓延生長著的,捆縛人偶的黑色絲線,而那個眼神空洞四肢扭曲的人偶就是她本人。

他踏著地面的血水一步步走來,寒光在嘴角跳躍。她發出本能地尖叫之前,男人抬起右手豎起食指抵在自己嘴唇前,示意她保持安靜。

「晚上好,紅女士……」

安潔莉娜猛然睜開了眼睛,條件反射地站起來。也許再晚一秒恐懼就會將她吞噬,連骨頭都不剩。

迎接她的並不是夾雜著血腥味的黑暗,她繼續驚魂未定地喘息,拚命呼吸,想要平復節奏失控的心臟,汗水劃成一個弧度後,剛剛離開她姣好的臉頰。

沒有完全拉上的窗帘透了一些陽光進自己家的書房,她想起這是一個很安寧的下午。

空閑的時候,她也會在這樣的下午一個人躲在裡面安靜地回想一些曾經屬於她的事情,儘管那並不一定都是好事,畢竟現實是一直在改變的。

窗帘刷地被拉開,她不適應地擋住了自己的眼,嚇了一跳,像傳說中夜的寵兒,那種被人畏懼地稱為吸血鬼的物種。

「您好像作了不太甜美的夢,紅女士。」

執事的聲音響起在她的意料之外。

安潔莉娜粗糙地整理了一下額前的劉海,僵硬地坐下,桌上的半杯紅茶已經看不到熱氣,如果不是精緻的瓷器,她會以為那是一面琥珀色的鏡子。

「進來之前你有敲門嗎,格雷爾·薩特克利夫?」

彷彿是被偷窺了心事,她有些焦躁地開口。

「當然一一有哦。」

執事把右側的窗帘掛好,帶著笑意。

「我可是立志要成為值得紅女士驕傲的執事的人。」

「哼……」

她收拾好了失態重歸優雅,將左腿疊在右腿上,轉過頭同時發出一聲輕嗤。

他靠近她站定。

「今天是去法多姆海恩伯爵家拜訪的日子。」

安潔莉娜已經習慣被人稱作紅女士,英國老舊的貴族式社交往往都是華麗而疏離的,按照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虛偽,做作,每個人臉上都戴著厚厚一層面具」,這句話應該來自很多年以前,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怎麼會連自己也想不起是什麼時候。而現在的她早已常常會對彼時的天真報以一種複雜的嘲笑。

她帶著關切的神情略蹙著眉告訴她的侄子和他的執事她是多麼關心他,同時她自己在心裡笑著看這一場戲,稱讚自己精彩的表演:她跟那個十二歲的少年一起調查倫敦街頭被殘忍殺害的妓女,表面上是一個一半代表正義一半為了鬧騰的無聊貴婦人,但她不會告訴他們真相。

其實這才是最頂級的笑話。棺材店裡她突然對自己作出了這樣的評價。

「您眼中您的侄子,是個怎樣的人?」

回來的路上執事問她。

眼前毫不遲疑地浮現了一個陰沉著臉裝成熟的少年,繼承了姐姐的容貌和那個人的冷靜。

「和其他人一樣,我看到的也只是個傲慢冷靜的天才。」

她勾起嘴角想完成一個不善意的笑。

「然而,無論如何他只是個孩子。」

她補充,只有她的執事狡黠地發現她眼角轉瞬即逝的溫柔。

她跟自己說她是恨他的,同時她也覺得這種恨很站不住腳跟,也許她是愛他的也說不定。

「那麼,您想要認輸嗎?」

格雷爾·薩特克利夫低頭,食指向上推眼鏡笑容因為嘴角漸漸誇張的弧度變得猙獰。

紅女士望向別處。

「……已經沒有退路了。」

她最討厭紅色了。

一開始只是討厭遺傳自父親的紅色的刺目的頭髮,她為此感到自卑和羞恥,那時候她常常衡量這種程度,比如說,如果可以擁有和姐姐一樣漂亮的亞麻色長發,她甚至願意像童話故事裡的人魚擁有行走在刀尖上的雙足。

她討厭紅色,如果不是因為遇到了那個人,她甚至不會去沾總是和紅色相關的醫學,也不會有曰後的幸福與不幸,也許會渺小地微弱地靜靜在自卑中度過一輩子——儘管在很多年以後她回想起來也會認為其實那樣也並不壞。

前任法多姆海伍伯爵永遠也沒辦法知道一句隨口說出的讚美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就如同他也不會知道會被多餘的女性漫長地愛戀著。

也許是從來都只敢在心裡嚮往,所以得知那個人選擇了姐姐,她並沒有想像中的痛苦。似是而非的膽怯卻伴著她走向了另一段幸福,她曾以為這才是真正屬於她的,被她找到了,就再也不會飛走。

而令她吃驚的是,就算是幸福飛走了她居然也強顏歡笑地燦爛著。

什麼時候發現這層偽裝已經到了一個極限呢,她渴望的她得不到的以及她得到之後又失去的被人肆意踐踏,如果再不找個人報復,一直以來層層積壓的煎熬也許就沒有辦法承受了吧。

濺出的血花開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夜色中,點綴著格雷爾。薩特克利夫暴戾的表情,和初見時一樣危險。

他說他很失望。

可是人類本來就是這樣心口不一的矛盾生物。

被電鋸一樣的死神鐮刀切開的感覺很奇怪,身體上痛苦不痛苦已經可以按下不表了,她看到回憶一幕一幕閃過。

一早就想過可能會有如此下場,如果這樣就算是結束的話那也是很不錯的。至少最後以紅色作為謝幕時,她早就不再討厭紅色。

「真是……諷刺啊……」

季風

孟加拉藩國的夏天炎熱而濕潤,自己流淌的汗水在身上彷彿不會被風乾,黏黏膩膩的一層,整個天地間就像個燃了點火摻了點水的蒸籠。

能得出這個結論,很大一部分原因要歸在皇宮特有的無聊上。

國都的街道熱鬧繁華,宮殿在平原上拔地而起,臣民匍匐膜拜,舉頭遙望時用上了最為羨慕的神情。依照一個俗套卻屢試不爽的經典定理,被萬眾瞻仰的皇室里絕對會有人對皇家生活有所不滿,風雅點說就是高處不勝寒,通俗點說就是被忽略掉的一點寂寞。

這個人就是孟加拉藩國第26王子索馬·阿斯曼加達爾殿下。

錯落的足音飛散在空曠悠長的走廊里,索馬百無聊賴地晃蕩到一處開闊的露台,他是一點都不喜歡他過於恢弘的「家」——不,他住的地方只可以被稱作「房子」,而不是「家」——但唯獨就是喜歡上了這一小塊可以停留的地方。

今年的夏天開始有些放肆了。索馬嘗試用手臂撐在圍欄上以承受上半身的重量,皮膚卻讓欄杆向上那一面細緻花紋燙得生疼。他咧咧嘴,用同樣被熾熱炙烤的右腳蹭了蹭左腿,不得已放棄一個輕鬆舒適的姿勢,叉腰挺直身子,抬頭向前方眺望。他發現這是個很大氣的動作。

皇宮建立在恆河三角洲附近的石灘上,很大一塊地被恆河靜默地沖刷得平遠遼闊,看河水入海。

恆河快匯入孟加拉灣的地方其實和海沒差什麼,同樣的水面,河床幾乎隱沒不見,唯一不同的是一份磕長頭朝見的神聖感。

索馬從來不曾懷疑過這條河存在某種讓人著迷的力量,他期待有一天這種魔力能引領他走出心靈的十面埋伏。

水流似乎有些太多,脈脈中帶著洶湧的趨勢,至少王子差一點被離他幾里開外完全不相關的漩渦卷進去。沒有注意到烈日炎炎如何微妙地變得陰雲密布,黃豆大小的雨點急驟地打在身上才將他從錯覺中拉出。

南方過來的季風到了。

索馬·阿斯曼加達爾殿下遲疑一下,轉而張開雙臂笑起來,以孩童的方式開始一場新的遊戲。

少女的腳被濺起的雨打濕,她站到他身後,帶著無論何時都一樣溫暖的笑:

「找到您了,索馬殿下。」

對於十幾歲的少年來說,淋個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需要因此受到特別的照顧,所以他盤腿坐在寢宮溫暖厚實的坐墊上,覺得一切都很多餘,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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