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方的墮落.2

從一滴水中可以看見大海,後來我就列出了一道富有哲理的公式:

南方=書院弄=95隻蒼蠅

公式是否成立,熟悉南方的人可以參加討論。

一個下雨的早晨,梅家茶館空蕩蕩的,茶客寥寥,姚碧珍與李昌一個坐在桌子上,一個坐在椅子上,對唱《雙推磨》。姚碧珍從前唱過攤簧戲,把個情焰洶湧的嫂子唱得煞有介事、絲絲入扣。李昌則擠眉弄眼揚首弄姿的,完全違背了人物原型,也糟蹋了地方戲曲藝術。

一個茶客說,李昌,你別唱了,再唱我的茶就發臭了。

這時候看見紅菱姑娘從雨中撞進茶館大門,渾身精濕,標準的落湯雞形象。她以一種極其惶惑的目光朝唱戲的聽戲的掃視了一番,然後踉踉蹌蹌地朝樓上走。紅菱姑娘的異樣引起了每個人的注意,姚碧珍立刻從桌上跳下來,追上了樓。

"你死哪裡去了?水瓶都空的。"

"我見今天客少才出去的。"

"你死哪裡去了?"

"醫院,去看病了。"

"看病,你別撒謊,你會有什麼病?"

"我真的有病,騙你是畜生。"

"誰管你有病沒病,下樓灌水去,"

"我有病,一點勁也沒有,你讓我躺一會兒吧,醫生說要躺三天呢。"

"躺三天?你到底得了什麼富貴病?"

紅菱姑娘搖了搖頭,咬著嘴唇坐在床沿上,她的雙腿有意無意地絞在一起,她坐在死鬼金文愷生前睡過的床鋪上,發黃的頭髮上還在不停地淌著水珠。姚碧珍雙手又腰,審視著木偶般毫無表情的紅菱姑娘。忽然姚碧珍冷笑了一聲,她說,騷貨,我知道你是什麼病了,你是偷偷跑出去打胎了。

"不是,醫生說我營養差,要多吃肉。"

"是誰的種?李昌的?"

"不是,醫生說只要多吃肉。"

"多吃肉,你也不怕撐死?一頓吃三碗飯,還要吃肉?"

紅菱姑娘抓到一塊毛巾,擦著頭髮和臉,她的目光現在無動於衷。姚碧珍繼續審視著她,目光由上至下,停留在紅菱姑娘身子比較隱秘的地方,她突然踢了一下紅菱的腳,說,把你的腿叉開。紅菱下意識地鬆開了緊張的雙腿。姚碧珍的火眼金睛立刻發現了一個驚人的證據。紅菱姑娘薄薄的化纖褲子上,有一灘隱隱的血跡。

"我說呢,你的屁股怎麼看也不對勁,"姚碧珍說,"幾個月了?"

紅菱姑娘至此完全失去了抵禦能力,她茫然地扳起指頭,扳到第三個指頭,停住了,她說:"大概三個月,"

姚碧珍翻了翻眼睛,她也在心裡算了一下,算完了她說:"這麼說,我冤枉了李昌。還真沒李昌的事。"

紅菱說:"老闆娘又拿我開心,李表哥那樣的,怎麼能看得上我?"

姚碧珍說:"那麼要不要我給你們牽個線?"

紅菱說:"他怎麼看得上我?"

姚碧珍朝地上呸地唾了一口,然後換了一種溫和的口吻:"告訴我,你肚子里是誰的種?"

紅菱說:"不能說,說了你也不認識,他在射陽呢。"

姚碧珍說:"哎喲,你還假正經,說吧,我就喜歡聽這些事。"

紅菱說:"不能說,你打死我也不說。"

姚碧珍說:"你要說給我聽了,這個月多付你五塊工錢。"

紅菱沉默了,她的手在床鋪上划來划去的,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著姚碧珍:"你說的話當真?不騙我?"

姚碧珍說:"老娘說話算數,從不反悔。"

紅菱說:"你要真給我就真說了。"

姚碧珍說:"說吧,一句話值五塊錢呢。"

紅菱閉上眼睛,很乾脆地說出兩個字。

我爹。

姚碧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追問道,是誰?

紅菱這回睜開了眼睛,漠然地迎著姚碧珍湊過來的臉,她又說了一遍。

我爹。

這回姚碧珍聽清了,她拍了一下巴掌喊,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又問,是你親爹?

於是紅菱不得不冉說得詳細一點。

我親爹。

紅菱最後拉住姚碧珍的衣袖央求,你可別告訴別人:你要是告訴了別人,我就沒臉見人了。姚碧珍拍拍她的肩膀,說:我不告訴別人,女人知道女人的苦,你今天就躺一天吧,明天下樓幹活。那五塊錢下個月給你。

第二天還是個雨天,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關於紅菱姑娘的新聞像雨水一樣沿著香椿樹街盡情流淌。幾乎每一戶香椿樹街的居民都知道了這條驚世駭俗的新聞。在這個纏綿的雨天里,他們終於知道了紅菱姑娘出逃到此的真正原因,從而感到如釋重負。

我拎了一隻醬油瓶子,打著一把油布傘走過和尚橋,看見橋下的梅家茶館裡人們眉飛色舞,處於一種莫名的亢奮狀態。紅菱姑娘站在老虎灶邊,隔窗凝望橋上的人。她看我,我也看她,她不認識我,我卻認識她。我就是不理解,在這種蒙羞忍垢的時候,她竟然還有閒情逸緻朝橋上東張西望的。

我走進醬油店,聽見賣醬油的女人問買醬油的女人,是親爹還是後爹?買醬油的女人說,是親爹,親爹。

整整一條香椿樹街,這類傳言像雨水一樣充沛,飄飄洒洒,或者就像冰雹打下來,打疼我的頭頂。我又走過和尚橋,看見茶館裡的紅菱姑娘依然故我,朝橋上張望,她除了看見一個拎著醬油瓶的少年,還想看見什麼?我對她的厭惡之情油然升起,我模仿香椿樹銜的婦女,朝我厭惡的人吐了一口唾沫。紅菱姑娘只是眨了眨眼睛。

很久以前我信奉一種悲觀哲學。人活著沒有意思,人死了也沒有意思,而那些不死不活不合時宜的隱居者有可能是時代的哲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梅家茶館的末代子孫金文愷是這種哲人,他躲在陰暗緊閉的小樓,沉思冥想,陶醉在種種白日夢中,棄絕了多少塵世的煩惱。他拒絕與人交談,所以別人認為他是啞巴,他拒絕與姚碧珍性交,所以姚碧珍誹謗他陽萎不舉,他甚至拒絕正常的飲食,他每天只吃一頓,稀飯和度蛋。一白一黑這兩種簡單明快的食物引起我的幽幽思古之情。

香椿樹街普遍認為金文愷是精神病患者,他們分析了他得病的歷史原因、社會原因、家庭原因以及自身原因,認為金文愷的悲劇是勢在必行的。

歷史原因:

梅氏家族的光輝業績對於金文愷是個大包袱,他無法超越前輩,因而極度恐懼。

社會原因:

新舊社會兩重天。社會主義制度使金文愷的金錢夢徹底破火,產生絕望情緒。

家庭原因:

金文愷沒有物色到賢妻良母,風騷淫蕩的姚碧珍對瘦弱多病的男人施以過多糾纏,金文愷的體質因此每況愈下。

自身原因:金文愷心胸狹窄,凡事愛鑽牛角尖,對錢財看得過重,所以承受不了革命運動的打擊。

我對這些故作深刻的總結嗤之以鼻,我從來不認為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是香椿樹街獨一無二的隱居者,在萬物蘇醒、春雷聲聲的1979年,他顯得多麼清醒,多麼飄逸,他對我說,孩子,快跑……

又有人告訴我,金文愷生不逢時,死得遺憾。他偏偏在1979年夏天一去不回。那正是有關部門決定把梅家茶館資產歸還金文愷的前夕。金文愷的一生是一無所獲,即使是他偷藏的那隻裝滿金器的手電筒,總有一天也會落到他人手裡。

對這一點我深表贊同,在香椿樹街上,一切都有可能落到別人手裡去,包括一隻雞雛,一隻拖把,一雙臭襪子,甚至你不小心放了一個屁,也會有人懷著慣常的覬覦之心把它偷去。

姚碧珍是一隻母老虎,在她盤踞梅家茶館的年代裡,一些真正的茶客對梅家茶的質量怨聲載道,直到徹底絕望,他們情願穿過香椿樹街,再穿過南瓜街,再拐到寶帶街,去那裡的王家茶館喝茶,而梅家茶館的常客一旦被撕破外衣,他們的面目就顯得可憎可惡,他們不過是些心術不正、圖謀不軌,喜好聚眾鬧事的地痞、淫棍和二流子。名義上是喝茶,實質是去撈便宜。

有人經常去拍姚碧珍的屁股,讓姚碧珍臭罵一頓,然後姚碧珍就會忘了收他們的茶錢。到後來這種方法被許多人嘗試,都靈驗了,這些人得了便宜還賣乖,說我不問她要手工費,她不問我要茶錢,正好兩清。

姚碧珍是一個少見的風騷女人,要不是新社會,她肯定掛牌當了妓女。

姚碧珍年輕的姦夫李昌是一個標準的二流子,他毫無理想,更不要談什麼覺悟。他認為倫敦是美國的首都,英國的首都是黎巴嫩。

至於姚碧珍用五塊錢雇來的紅菱姑娘,她算什麼,對於可憐的紅菱姑娘,我真是恨鐵不成鋼。說起她在香椿樹街的種種表現,我總是氣恨交加,我這輩子也沒再見過如此愚昧如此下賤如此苦命的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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