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刺青時代.2

香椿樹街兩側的泡桐樹是最易於繁殖的落葉喬木,它們在潮濕而充滿工業廢煙的空氣里瘋狂地生長,到了來年的夏季,每家每戶的泡桐樹已經撐起一片濃密的樹蔭,遮蓋了街道上方狹窄的天空。香椿樹街的男孩也像泡桐一樣易於成長,遊盪於街頭的少年們每年都是新的面貌和新的陣容,就像路邊的泡桐每年都會長出更綠更大的新葉。

七五年之夏是屬於少年小拐的,新興的野豬幫在城市秩序相對沉寂之時猶如紅杏出牆,吸引了人們的目光,在黃昏的街頭,一群處於青春期的少年簇擁著他們的領袖,矮小瘦弱的少年小拐,他們擠在一輛來歷不明的三輪車上往石灰廠那裡集結而去,石灰廠外面的空地是他們聚會習武的最好去處,就在那裡他們把校工老董的兒子綁在樹榦上,由小拐親自動手給他剃了個醜陋的陰陽頭,然後小拐用紅墨水在董彪暴露在外的頭皮上打了幾個叉,據說這是被野豬幫列入黑名單者的標誌,被列入黑名單的還有其他六七個人,甚至包括學校的語文教員和政治教員。

我知道少年小拐在制定幫規和戒條時煞費苦心,他告訴我天平他們的野猜幫是有嚴格的幫規和戒條的,由於保密小拐無從知道它們的內容。他對此感到茫然。後來少年小拐因陋就簡地模仿了解放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條令,稍作修改用複寫紙抄了許多份散發給大家,至於戒條則套用了一句流行的政治口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少年小拐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如何刺青。城裡僅有的幾個刺青師傅都拒絕替這群未成年的少年紋身,而且拒絕傳授刺青的工藝和技術。失望之餘小拐決定自己動手摸索,他對夥伴們說,沒什麼稀罕的,他們不干我門自己干,只要不怕疼,什麼東西都能刺到身上去。

新野豬幫的刺青最終失敗了。他們想像用一柄刀尖蘸著藍墨水在皮膚上刻豬頭的形狀,但是尖銳的疼痛使許多人半途而廢,少年小拐痛斥那些夥伴是膽小鬼,他獨自在閣樓上百折不撓地摸索刺青技術,換了各種針具和染料,少年小拐一邊呻吟一邊刺割著他的手臂,渴望豬頭標誌躍然於他的手臂之上,他的手臂很快就潰爛發炎了,膿血不停地從傷處滴落下來,在王德基每天的咒罵和奚落聲中,少年小拐終於允許他姐姐錦紅和秋紅替他包紮傷口,他說,10天過後,等紗布拆除了,你們會看見我手臂上的東西。

拆除紗布那天少年小拐沉浸在一種沮喪的情緒中,他發現自己的冒險徹底失敗了,手臂上出現的不是他嚮往的威武野性的豬頭標誌,而是一塊扭結的紊亂的暗色疤瘢,少年小拐捂著他的手臂在家裡嗷嗷地狂叫,就像一條受傷的狗。叫聲使剛從紡織廠下班回家的錦紅難以入睡,錦紅煩躁地拍打著床板說,別叫了,讓我睡上一會。少年小拐停止了叫喊,他開始用拳頭拚命捶擊閣樓的板壁,整座朽敗的房子微微搖晃起來。錦紅一氣之下就尖著嗓門朝閣樓上罵了一句,我操你媽,你只剩了一條腿,怎麼就不能安分一點?錦紅罵完就後悔了。她看見弟弟小拐從竹梯上連滾帶爬衝下來,手裡舉著一把細長的刀子,錦紅從小拐陰鬱而暴怒的眼神中判出他的可怕的念頭,抱著枕頭就跳下床,慌慌張張一直跑到門外。

錦紅光著腳,穿著背心和短褲站在街上,手裡抱了一隻枕頭,過路人都用詢問的眼神注視著王德基家的女孩錦紅。錦紅你怎麼啦?錦紅臉色煞白,她不時地回頭朝家裡張望一眼,朝問話的那些人搖著頭。錦紅不肯告訴別人什麼,她只是衣衫不整地倚牆站著,用枕頭擦著眼裡的淚,沒什麼,錦紅牢記著亡母傳授的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她對一個追根刨底的鄰居說,我跟小拐鬧著玩,他嚇唬我,他嚇唬要殺我。

少女錦紅很早就顯露出南方美人的種種風情,人們認為她生在王德基家就像玫瑰寄生於一灘污泥之中,造化中包含了不幸。香椿樹街的婦女們建議錦紅耐心等待美好的婚姻,起碼可以嫁一個海軍或者空軍軍官,但是錦紅在19歲那年就匆匆嫁給了醬品廠的會計小劉,而且出嫁時似乎已經有了身孕了。街上有謠傳說玉德基曾和女兒錦紅睡覺,但那畢竟是捕鳳捉影的謠言。真正了解錦紅的當然是她妹妹秋紅,錦紅出嫁前夜姐妹倆在燈下相擁而泣,錦紅對秋紅說的那番話幾乎使人柔腸寸斷。

我知道我不該急著嫁人,可是我在這個家裡老是擔驚受怕,我受不了。錦紅捂著臉嗚咽著說,不如一走了之吧。

你到底怕什麼?秋紅問。

以前怕父親,後來怕天平,現在怕小拐,錦紅仍然嗚咽著,她說,我一看見小拐的眼睛,一看見他那條斷腿,心裡就發冷,現在我最怕他。

小拐怎麼啦?秋紅又問。

沒怎麼,可我就是害怕,他遲早會惹下大禍,錦紅最後作出她的預言,秋紅注意到姐姐說話時憂心忡忡的表情,她想笑卻笑不出來,這個瞬間錦紅美麗的容顏突然變得蒼老而惟悴了,這使秋紅對錦紅充滿了深情的憐憫。

那天夜裡少年小拐又出門了,王家的人對此已習以為常,他們臨睡前用椅子頂在門上,這樣不管何時小拐都可以回家睡覺。凌晨時分錦紅姐妹被門口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了,起床一看小拐帶著七八個少年穿過黑暗的屋子往後門涌去,秋紅想去拉燈繩,但她的手被誰拽住了。別開燈,有人在追我們。秋紅睡意全消,她試圖去阻擋他們,你們又在幹什麼壞事?幹了壞事就都往我家跑。少年們一個個從秋紅身旁魚貫而過,消失在河邊的夜色中。最後一個是少年小拐,你別管我們的事,小拐氣喘吁吁地把一匹布往秋紅的懷裡塞,然後他把通向河埠的後門反鎖上,隔著門說,這匹布給錦紅做嫁妝。

秋紅回憶起那天夜裡的事件一直心有餘悸,布店的人帶著幾個巡夜的民兵很快就來敲門。錦紅到閣樓上藏起那匹布,秋紅就到門口去應付。來人說,讓我們進去,偷布的那幫孩子跑你家來了。秋紅伸出雙臂把住門框兩側,她像一個成熟的婦女一樣處驚不亂,秋紅說,你們抓賊怎麼抓到我家來了?難道我家是賊窩嗎?布店的人說,你家就是個賊窩。這句話激怒了秋紅,秋紅不容分說朝那人臉上扇了記耳光,我操你八輩子祖宗,我讓你糟蹋我們家的名聲,秋紅邊罵邊唾,順手撞上了大門。她聽見門外人的交談仍然很不中聽,一個說,王德基家的孩子怎麼都像惡狗一樣的?另一個說,一個比一個壞,一個比一個凶。秋紅的一點恐慌現在恰巧被滿腔怒火所替代,她對著門踢了一腳,高聲說,你們滾不滾?你們再不滾我就拎馬桶來,潑你們滿身是糞。

少年小拐和夥伴們偷來的是一匹白色的棉布,這匹布令錦紅啼笑皆非,錦紅懷著一種五味混雜的心情注視著小拐和白布,她說,辦喜事不能用白布,這是辦喪事用的。錦紅伸手在弟弟的頭頂上輕撫了一下。這個舉動意味著她最後寬恕了少年小拐。

沒有人知道少年小拐和武界泰斗羅乾的關係是如何中斷的,那種令人艷羨的關係也許持續了半年之久,也許只有短短的二三個月。我記得少年小拐後來不再談及羅乾的名字,有人追問羅乾的近況時小拐的回答令人吃驚,他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他中風了,不行了,現在我用一隻手就能把我師傅拍死。然後少年小拐眉飛色舞他說起另一位大師張文龍的故事,那是風靡一時的龍拳的創始人,武功非凡,方圓百里的少年都夢想成為張文龍的門徒,但是張文龍只賣傷葯不授武藝。他經常在北門弔橋設攤賣他的跌打風濕膏藥,賣完葯就卷攤走路,從來沒有人知道張文龍的住處,膽大的少年去他的葯攤前打聽時,張文龍就拿一塊膏藥塞過來說,先掏錢把葯買去,你們這幫孩子就缺傷葯了,你們打吧,你們天天打架我的葯就好賣了。當你死磨硬纏刺探他家的住處時,張文龍眨著眼睛說,我哪裡有家呀?我天天在野地里為你們採藥熬膏,夜裡就睡在水溝里,睡在菜花地里。

你們知道張文龍的刺青刺了什麼?少年小拐最後向他的夥伴提出了一個熱門的問題。

是一條龍。有人回答道。

可是你不知道,是一條什麼樣的龍,少年小拐的神情顯得非常衝動,他先在自己的腹部用力划了一下,龍頭在這兒,然後小拐的引順著胸前往肩部爬,最後在後背上又狠狠戳了一下,龍尾在這兒,你說這條龍有多大?小拐說著嘆了口氣,他的臉看上去突然變得憂怨起來,羅老頭背上那條龍比起張文龍來算什麼?湯司令和紅旗他們的刺青就更提不起來了。

少年小拐羞於正視自己左臂上那塊失敗的刺青,說那番話時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不時偷窺他的左臂,海魂衫肥大的短袖子遮掩了那片疤瘢的一半,另一半卻袒露在夏日陽光里,我發現從那片疤瘢中無法看清豬頭的形狀,它們看上去更像秋天枯萎的黑紅色的樹葉。

這年夏天少年小拐瘋狂地追逐著張文龍的蹤跡,我聽說他長時間地蹲在北門弔橋的葯攤前,期待河上吹來的風捲起張文龍那件黑布襯衫的下擺,他渴望親眼目睹那條恢宏而漂亮的盤龍刺青,大風卻遲遲不來。少年小拐在一陣迷亂的衝動中向張文龍的襯衫伸出了手,聽說小拐的手剎那間被張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