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Ⅳ 粗劣的玻璃藝品

人是會變的,不論是精神或是肉體。

愛情,則是會扭曲的,隨著時光而理所當然地改變。

曾幾何時——到底是什麼時候呢?我變得越來越討厭竹宮玻璃這個人了。

她並沒對我做什麼不好的事。在這層意義上,她幾乎可說是個無害的人。無害。對——在每個意義上,她都是無害的、弱小的。

——輝夜啊,我們去看外面的櫻花吧。

她不知為何很喜歡自然。

——世界雖然註定了不斷變化,但外面的櫻花每年都會綻放呢。

是個對於任何事都會投影到自己身上,充滿感傷的人。

也許病得虛弱的不知明天命運的她,想趁著活著的時候,多看一些美麗的東西吧。櫻花、雜草、附近的狗、當然還有人們——當她在看這些東西的時候,就會像心愛得不得了一樣,靜靜地微笑著。

我變得討厭那樣的微笑。因為我沒辦法那樣笑。因為我沒辦法像那樣,坦率地看著世界。

總是會誤會什麼,像呼吸般地說著謊。

什麼也看不見的我,嫉妒姐姐的微笑。

然後變得討厭她。

既美麗、又像玻璃藝品般的姐姐。

雖然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死去的理由。

想相信這個世界、夢想著其他的人、被現實一擊之後變得滿是裂痕的姐姐。

最後弄壞她的是我。

姐姐——應該是在我的詛咒之下去世的吧。

——————————

人類是很渺小的,渺小得很可笑、可笑得令人想哭、可笑得讓人憤怒,既軟弱、又無能、無力的,存在。

沒有例外。

所有人——所有的人,都是這樣被造成的。

容易破壞充滿裂痕的。

玻璃藝品。

不——

因為這世界上像玻璃藝品般美麗的人,只有姐姐而已。

其他所有的人們。

一定都只是粗劣的玻璃藝品。

做得亂七八糟的——玻璃粗工。

當然,我也是。

「呼、哈、呼——呼。」

劇烈的呼吸、讓肺部傳出悲鳴。

為什麼我要跑呢?

想到要舉辦馬拉松大會的那個傢伙,我真想把他掐死。

真是的。跑馬拉松哪有什麼好玩的。又痛苦膝蓋又痛又冷又累,不是只有缺點嗎?這算是欺負嗎?從欺負小孩中得到樂趣,只是在一旁看著的老師們,原來如此啊,這就是遊行示威啊。這是老師們為了要誇示自己才是可以支配學生的權力者,為了徹底劃分出人己的區別,才勉強學生跑步的支配體制。真是邪門歪道。禽獸。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掛在嘴上的民主主義。

只有框架的平等社會。

到了今天,世界還是充滿差別待遇。

支配和服從的連鎖反應。

真無聊。

「哈、呼、哈——哈。」

終於想用走的了。其實,後面已經有好多人放棄跑步,開始用走的了。這是當然的。要在這種嚴冬下沿著海岸線跑八公里,本來就是辦不到的事。我們是虛弱的高中生。你們在當高中生的時候,也許有毅力或體力這些沒有好處的東西,但生活在這個學歷社會的我們,到底是誰要我們捨棄那些事,一直打著我們的屁股罵我們要用功要用功的?然後還想要我們有體力,真是在做白日夢。

我們的腦容量,從千年前就沒有改變了。

不論時代如何演進,我們已經不再進化了。

想變成超人或天才這種將不可能變成可能的事,那去拜託拿破崙好了。因為自己是笨蛋,至少想讓孩子變聰明這種事,由笨蛋的遺傳基因構成的小孩,腦袋怎麼可能會聰明?再怎麼努力踮腳都只會扭傷腳吧。

真無聊。真無聊。

真的是——有夠無聊。

你們真的知道人類也是一般的動物嗎?

機械和技術都能無限地進化,但人類不會那樣進步的。

我們的身體,一定只有我們的身體這麼大。

想要變得更大、再大,本來就是不可能的。

「啊——」

不行了。

想一些令人生氣的事之後,變得更沒體力了。

現在就集中精神跑吧。

好了。讓神經延伸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我中學時代曾經一度參加運動社團,所以還有一定的體力。與其說是體力,不如說若是從小就不跑步的話,人是不會知道該怎麼跑的。腳該怎麼動、姿勢、呼吸方式、視線、手的擺動方式,這些都不是教了就能學會的東西。這隻能實際跑跑看、然後一點一點地學起來。跟這個比起來,念書還算是容易學的呢。

所以人類才想念書。

努力之後一定能得到的「確實的結果」——「確實的滿足」。不管這是多麼的空虛、能否滿足,但只要念書就能確實完成這個目標。完成的話,就能沉浸在得到達成自我的優越感之中。原來如此啊。念書也跟電動遊戲一樣,都只是能輕鬆地獲得自我滿足的裝置而已。

只能在這樣的遊戲里獲得幸福,真悲哀,對吧。

「我的耳朵好痛——」

一邊說著,為了調整呼吸而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海岸邊的自然公園,今天被借為我們學校的馬拉松大會會場。馬拉松大會是在十二月終,放寒假之前舉行的活動,所有學生不論年級,男生要跑十公里、女生要跑八公里。結果得到的,只有寒冷疲憊和果汁牛奶。沒人歡迎卻每年都會舉行的莫名其妙的活動。最令人討厭的東西——那就是馬拉松大會。

因為我們學校沒有體育祭,所以運動社團那些只有肌肉的人,每年只有在這時候才能有出場表現的機會。真可憐。無論哪裡的高中,都不是所有人都熱心投入社團運動的,只有肌肉的人也不多,大多數學生還是感到不滿。

順道一提,我也是充滿不滿的那一派。

所謂的運動,進入高中之後,除了體育課才沒機會接觸。

蹬。蹬。蹬。

柏油路很傷跑步鞋的。如果要跑的話,就別跑在反彈力強得腳痛的柏油路上,而是柔軟的土地比較好。

不用說,位於學校附近的自然公園可說是為了馬拉松大會而建的,一周剛好是十公里、改變路線的話剛剛好是八公里,跟我們的跑步距離一致。我只覺得這是故意討人厭的。它的地面幾乎都是刺刺的柏油,讓痛覺徹底地傳到膝蓋。

被剪成不知所以的圓形植物們,因為季節到了冬天,自然看起來也沒那麼美了。因為接近海邊,在路跑行程的一部份中可以瞭望一整片大海。雖然說是海,但因為是東京灣,所以看起來也只是一片黑漆漆的而已。

跑過緩降坡,在轉角左轉。

前方有好幾位老師和穿著運動服的學生們。

他們是監督著學生們是否有好好跑步的監工,我們得向他們伸出手,讓他們在手掌上用馬克筆做記號。最後,到了終點拿號碼牌,等確認過號碼牌和手中的馬克筆記號後,全都湊齊了才算真的到終點,可以好好休息。順道一提的是,若作弊被發現的話,就得進行路跑距離增為二倍的「單人馬拉松大會」,所以沒有人會作弊——應該吧。現在的高中生都裝成乖寶寶的樣子,但要摸魚的話還是摸得很不賴,這雖然不是好事,不過也不壞吧。你覺得呢。

再順道一提,老師就算了,學生們都不知道怎麼了,會被只有在馬拉松大會當天流行的惡性發燒病毒傳染而成為「觀摩者」。也就是摸魚啦。但是那天逃掉的話,之後還是要跑同樣的距離,那為什麼要摸魚啊?不想在眾人面前丟臉嗎?真無聊。

人生就是一連串的失敗,以及一連串的丟臉吧。

就算什麼都覺得討厭的話,反正也是逃不了的。

「……」

能逃,嗎?

若由沖名看來,我應該也跟他們沒什麼兩樣吧。

因為害怕受傷,所以從眼前的事情逃開的笨蛋。

我悶悶地跑著,看著應該把手伸向誰。

站在那裡的其中一位老師。

溫和的微笑、系在後面的長髮、不太透明的眼鏡。

天月老師在那裡。

我躲開靠近我們的廢物們,直線奔向天月老師。

在大口喘氣之間,我問他。

「……還有多遠?」

「就快到終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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