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Ⅲ 食獸

來歷不明、張開大口咬著我大腿的肉食獸,有著殘酷的表情、殘虐的雙眸,以非常不悅的「怎樣、輸了吧?」的表情抬頭看著我。那個像污泥般,但確實是頭野獸的惡臭生物,打算把我整個人吃掉,從腳底到腰到腹部,一一被吞食咀嚼掉。

我束手無策地看著它,對於鮮血飛濺,對於慘叫聲,對於肉食獸猙獰的獵食行為投以冷淡的眼光。儘管流血的、慘叫的都是我,但意識卻不知為何十分曖昧模糊,連痛覺都好像不是自己感受到的,而是他人的苦痛一樣。對於那個他人,我好像只是覺得看起來真痛真苦,卻只是袖手旁觀。

沒事嗎,我?別死。要活下去。不可以被吃掉。加油加油。

吵死了。我要死要活跟你沒關係吧。給我閉嘴吧——我。

這個我,你才閉嘴吧。看著被吞食的我,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然後說出如同旁觀他人的話。

「你已經被吃掉了。」

從我的肩膀以下,已經完全被肉食獸吞進胃裡了。

「被那個怪獸吃掉。就跟——跟姐姐一樣。」

……就在旁邊。

死了還很美——姐姐的頭顱正在旋轉著。我不覺得恐怖或噁心,只是模糊地盯著看。自己的骨頭被輾碎時的聲音好大,接著是肉被撕裂扯碎的聲音。

「這個怪物——叫做什麼名字?」

被吃掉的我,至少想知道加害者的名字,所以就問了。

「死?」

姐姐害怕的怪物。

「愛?」

姐姐追求的、我所追求的。

殺了姐姐、扭曲了我的最兇惡的怪物。

「還是說——」

還是說——

其他的話——還有什麼呢?

對自己的話抱持著疑問的我,這時終於發現了自己正戴著面具。被吃掉的我裝出一副嘲笑著蠢笨的臉的我,笑著說,終於發現了嗎?真是笨蛋——

「……」

再糟不過的夢了。

我自覺從冷汗中醒來,看到人在床上、在我身旁,以觀察地面螻蟻的姿勢和眼神低頭看著我的面具人。接著是一陣子的沉默。我累得說不出話來,而她本來就不說話。從月亮般圓潤的面具背後,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早起的鳥兒叫得跟笨蛋一樣。

我在自己安靜的房間里,放逐了所有多餘物體、只剩自己的世界裡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面具人,一天的失敗開頭讓我想重新來過。這是什麼幻覺啊。明明是幻覺,還死盯著觀察著別人。

我生氣了,決定視而不見,繼續好好想想剛才夢到的,像是恐懼的小學生夢到令人不快的夢。不過被那個面具人一嚇,夢境的內容幾乎都忘光了。感覺好像吞了無法消化的東西一樣,胃將要漸漸爛掉的奇怪感覺。

「真無聊。」

閉上眼、深呼吸,我急於掙脫令人不快的感覺。終於轉為雖未完全消失但好一點的感覺後,我再次睜開眼。

那個面具人,只是以完全不帶感情的眼神低頭看著我。

不知為何我沒移開視線,開始思考關於自己討厭的感情一事。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得這麼不舒服呢。算了,我已經算是慢性地做惡夢了,像今天這樣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

在煩人的遊樂園騷動的隔日,跟山野同學說了一會兒話之後,他不知為何拚命地道歉,掛掉電話之後,我也因為無法掌控自己現在的思緒而覺得煩悶。山野同學有種所有事都由我決定、由我守護你、由我給你,所以你只要安靜地當著漂亮娃娃就好了的感覺,卻讓我感到很厭煩。就算我是娃娃,也是個被詛咒的娃娃,既不會一直漂亮下去,擅自動手的話也只會落入不幸。

我嘆氣著,將視線朝向窗戶。

因為起得太早,窗帘背後的天空還是一片深藍,像是撒上鱗粉的妖精般的月亮,在天邊閃耀著。

月亮啊、月亮啊。地球的氧氣太少了。

「真難過……」

胸口悶悶的,無法好好呼吸。應該不是怪病。我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其實是個健康寶寶,所以應該是精神上的問題吧。真是的——我明明想活得與煩心無關、平穩無事的啊。

山野同學能了解我的心情嗎?不玩奇怪的遊戲、別享受那種遊戲,只要好好看著我的,這種讓人不舒服的感情。他應該不懂吧。他已經不再想著我了吧。他只想著要在眼前的遊戲中得勝,而我的事則淪為其次了吧。

這實在——是令人愉快的感覺。

或許,是我太過崇拜愛或感情也不一定。也許他不是這麼美好、光輝燦爛的,而是更加殺戮現實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喜歡。我覺得這樣不對。我真正想要的,不是情人、不是說愛我、也不是金錢或禮物,而是更根本的東西。

我想要愛。我想要戀情。這樣呼喚著的我,好像是愚蠢的小動物一樣。

但是——山野同學,真的,這是不一樣的。

「……真無聊。」

完全沒有意義的自問自答。我就是這樣的個性嗎?應該是更輕易地拋棄掉討厭的東西,對於拋棄的東西完全不屑一顧的人才對。

真不像你啊,竹宮輝夜。

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但是,若想逃走的話——這是不行的。」

這是什麼討人厭的笨蛋台詞啊。但卻在我心裡留下深刻印象。

是啊。逃避的話,不知哪時才能解決。要讓一件事終結,得要自己主動才行,光是只有希望,願望並不會達成。在這個眾神已死的謊言之月上,要讓自己的願望實現,就得成為猙獰兇猛的肉食獸。

「……」

面具人以悲哀的眼神看著我。有什麼不滿嗎?還有其他的辦法嗎?有的話就告訴我嘛。若是有不需傷害任何人、不需失去任何人的夢幻方法的話,就告訴我嘛。哼,明明就做不到。消失吧!給我消失。

在我呻吟時,她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髮。

對於那種似乎在記憶里溫暖觸感——

「真無聊。」

我討厭。對於所有的事。特別是,對於自己不知為何哭泣一事。

——————————

因為風很陰冷,我立起了披在身上的衣領。今天很難得的是這種氣溫,想讓正午的陽光溫暖一下身體。我一直發獃到中午,終於煩惱得憂鬱起來,衝動地跑出家門。

最近的空氣像是摻了毒,每次呼吸都讓肺啊胃啊覺得不舒服。近來持續氣候異常,這顆星球應該也差不多會被整個毀滅掉了吧。

隨便,我無所謂。就算變成那樣,只要咚一聲地飛到月亮上,一直在那裡生活就好了。在那裡我可以比任何人都還坦率地呼吸,還可以低頭看著受苦的人們,嘲笑他們實在很奇怪。

啊啊——真是的,一個想去月亮的畜生。

看著天空。

因為受到強烈的太陽干擾,讓我看不到我深愛的月亮。

大步大步地走。大步大步大步地走。越過公園、穿過商店街,只是毫不動腦的擺動我的腳。目的地已經決定了。為了擺脫這個狀況,我決定採取行動。總是沒有幹勁的我,罕見地決定主動採取行動。

結果會如何,我也不知道。就像川島學長那時一樣,我搞不好又會被男人打。

那也沒關係,我無所謂。只要沒被殺掉,不管是踢是打我都能忍耐。只是現在這種完全無視於我的人格變成遊戲的獎品的情況,我真的無法忍受。

抬頭看著位於微暗處的公寓,我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走去那裡有點遠,如果有自行車就好了,但因為總是沒騎,所以我也沒有自行車。

忘了入口在哪裡,讓我找了一下,終於在自行車停車場的後方這個不知道為什麼那麼難找的地方找到玄關大廳。這個停車場看起來像是後來才蓋的,但因設計失誤而遮住了入口。反正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做自行車停車場,所以才勉為其難吧。

怎麼會這樣,花時間想這麼無聊的事情。好了——就走吧。反正又不是要去互砍,沒必要一定要逞強。

我在大廳正面設置的對講機按下了印象中的房號。這是輸入號碼後若未經住戶允許就無法進入的系統。從我這裡可以看到的牆壁,低矮得即使連我都翻得過去,可以說完全沒有保全對策。算了,這只是一種形式吧。

等了一會兒之後,從機器中傳來奇怪模糊的聲音。

【……啊。】

「海藤同學,你應該要問一下是誰吧。」

一點也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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