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罌粟之家.2

沉草往後退。他看見陳茂的生殖器露出來在人們的頭頂上晃蕩著,陳茂的黑褲子被扒下扔到空中飛來飛去。他覺得噁心,渾身奇癢,那種突如其來的奇癢使他抱緊身體,恨不能死。這是怎麼啦?他彎下腰朝地上吐口水,他看見無數雙光腳丫踩碎了聖火,香炷折成了兩截躺在地上。沉草拾起一截,半截香炷仍然很燙手,他把它扔掉了,沉草抓撓著臉和脖子,他喊,「別鬧了,你們都快滾蛋!」但他的聲音也被快樂的潮聲淹沒了。佃戶們喊,「老爺,把陳二毛捆在哪裡?」爹說,「吊起來,吊到樑上。」沉草看見陳茂從人們頭頂上升起來,很快地升到蓑草亭子的橫樑上。陳茂的嘴張開著,像一隻死鳥被掛在橫樑上搖搖晃晃。誰把銅嗩吶掛到了他的脖子上,銅嗩吶也跟隨主人在風中搖搖晃晃。沉草覺得陳茂的模樣很滑稽,他卻笑不出來,只是奇癢加劇。他想這個人與他之間存在某種生物效應,他看見這個人就奇癢難忍,心中充滿災難的陰影。沉草摸出了他的槍,他把槍舉起來瞄準,準星線上陳茂的生殖器在空中愈發強壯碩大。狗,沉草想那真的是一條狗讓我噁心。沉草想不知道這是第幾回了他舉槍瞄準陳茂。你想殺了他嗎?為什麼你面對他總是虛弱不堪?沉草想也許這是害怕的緣故。你害怕一個人經常就是這樣。沉草持槍的手垂下來,他發現佃戶們瞪大眼睛看著他的手。他用槍管摩挲著臉部,他看見自己的形象映在槍身上那麼小那麼蒼白,疲憊和厭惡是從心裡映現在槍身烤藍上的。除了白痴演義,我誰也殺不了了。我只能將子彈留到最後一天。「讓他吊在那兒,誰也別去管他。」爹指著陳茂對眾人說。沉草扶住爹離開蓑草亭子,背脊上似乎爬滿了溫熱的蟲子。他猛然回頭髮現陳茂的目光是猩紅的罌粟追逐著他們父子。對視間陳茂朝他咧嘴笑了一下,緊接著他朝父子倆撒了一泡尿。沉草看見那泡尿也是猩紅的一條弧線,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人還是狗,他又一次在空虛中發現了人面狗身的幻影。被縛的長工陳茂在野地里搖蕩著,度過了難忘的晝夜。夜裡他把掛在脖子上的銅嗩吶用嘴銜起來,我們聽見從蓑草亭子那邊傳來的嗩吶聲在楓楊樹鄉村回蕩,響亮而悲壯。那是1949年的深秋,你聽到的其實就是歷史冊頁迅速翻動的聲響。第二天廬方的工作隊從馬橋鎮開到楓楊樹。他們首先聽見的就是那陣嗩吶聲。他們在河邊就看見一個光屁股的男人被吊在蓑草亭子里吹嗩吶,那情景非常奇特。工作隊長廬方告訴我,把陳茂從樑上解下來時他們差點流出眼淚。陳茂的嘴唇腫脹著,光裸的身上爬滿了黑色的飛蚤。廬方從挎包里找出一條褲子讓他穿,他沒接,卻先搶過了別人手裡的乾糧。他一邊嚼咽一邊說,「先吃饃饃再穿褲子。」廬方還說從陳茂的臉部輪廓上一眼就能分辨出老同學劉沉草的影子,沉草確實長得像陳茂。這一點誰都認為奇怪。他說楓楊樹是個什麼鬼地方啊,初到那裡你就陷入了迷宮般的氣氛中。廬方比喻40年前的工作隊生活就像在海底撈沉船,你看見一隻船沉在海底卻無法打撈,它生長在那裡。而每一個楓楊樹人像魚像海藻像暗礁阻攔你下沉,你處在複雜多變的水流里,不知道怎樣把沉船打撈上來。廬方回憶起1949年秋天老地主坐在門檻上眺望南方的時刻。他每天都在等待收罌粟的人到來,等待販鹽船從河下游駛來,泊靠在他的岸邊。

解放了。收罌粟的人不會來了。廬方說。老地主默然不語。廬方跨過劉家門檻,看見大院里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竹匾,竹匾里晾著白色與棕色的罌粟粉,他第一次看見那種神奇的植物花朵,罌粟的氣味使他神經緊張,他抓住槍套朝大宅深處走,覺得陽光在這裡有了深刻的變化,有人站在屋角的黑暗裡修理農具或者納鞋底,神情木然愚蠢,廬方知道那是楓楊樹亘古不變的神情。廬方走到中院的時候看見了劉家的兩個女人。翠花花豐腴的手臂上點灑著唯一的陽光,她的佩戴六個金銀手鐲的手臂環抱在胸前,她的乳房豐滿超人。翠花花伏在窗台上向廬方點頭微笑,「來啦,長官。」而劉素子當時在給一隻貓餵食,劉素子不知為什麼女扮男裝,但廬方一眼就看出她的實質。廬方後來對我說他忍不住對劉素子笑了,他說他的綁腿布鬆了,他蹲下去系的時候看見劉素子砰地打碎瓷碗逃進了東廂房。在門邊她回頭張望,她的貓一樣的眼睛突然變得恐慌而憤怒,事隔好多年廬方仍然忘不了劉素子的一雙眼睛,「她真的像貓!」

廬方走過黑暗的倉房時聽見一陣咳嗽聲。透過窗縫他看見一個人端坐在屋角大缸上。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就掏出手電筒照過去。手電筒照亮一張熟悉的蒼白的臉,那個人昏昏欲睡但嘴裡含著什麼東西。「誰在那兒?」那人說。廬方撞開木扉門。就這樣他見到了闊別多年的老同學劉沉草,就這樣廬方見到了蝸居在家的所有劉氏家族的成員。他說中國的地主家庭基本上都是一覽無餘的。你只要見到他們心裡就有數了,一般來說,我們的工作隊足夠制服他們。沉草坐在倉房的大缸上。那也是白痴演義從前啃饃吃的地方。你如果有過吞面的經驗會發現沉草在幹什麼。沉草在吞面。你發現這個細節不符合沉草的性格,你記得沉草歸鄉時在罌粟地里的昏厥,但沉草現在坐在大缸上,沉草確確實實在吞面。他聽見整個楓楊樹在下雨。他走在雨中。一條路在茫茫雨霧中逶迤向北。北面的沙坡上有一座紅色樓房。他看見自己已變成一隻蝸牛在雨中爬行。他看見紅色樓頂上有一隻網球在滾動,那隻球掉下來了在雨地里消失不見了。他聽見整個楓楊樹在下雨。蝸牛的背上很沉重,它在水窪里睡著了,而那條路上有人在雨中狂奔,他們從後面狂奔而來,蝸牛聽見了瘋狂的腳步聲,它想躲一下卻無法挪動身子。他看見水窪被踩碎了,美麗的水花飛濺起來。他聽見蝸牛的身子被踩出清脆的巨響,砰然回蕩。

院子里打翻了一隻竹匾。沉草走出倉房,嘴裡還留有罌粟面的余香。他站在台階上抱住頭,他覺得從那場雨中活過來很累。爹咒罵著誰,把地上的花面拾進竹匾。那些罌粟如今像冬日太陽一樣對他發光。沉草站著回憶他感官上的神秘變化。他模模糊糊地記起來很久以前他是厭惡那些花的,那麼什麼時候變的呢?沉草想不起來,他覺得睏倦極了腦袋不由自主地靠在牆上,他仍然半睜著眼睛,看見爹的手在竹匾里上下翻動著罌粟花面。「別曬了,收罌粟的人不會來了。」沉草說。「罌粟會爛掉的,你白忙了一年。」沉草不斷舔著下嘴唇,他說,「自己吃吧,爹,那滋味真好,你嘗嘗就知道了。」沉草聽見自己在說話,他看見爹扔下花面驚惶地看著自己。「沉草你吞面啦?」爹猛然叫起來抓住他搖晃著。沉草覺得他像一棵草灰那樣輕盈,靈魂疲憊而鬆弛。他說爹我想睡。可爹在用手掰開他緊團的牙床,爹嗅到了他嘴裡殘存的罌粟味。「沉草你吞面啦?」爹抓住他頭髮打了他一巴掌。他不疼。他仍然想睡著等待雨中幻景重新降臨。他把頭靠在爹的肩膀上說,「爹,我看見那隻球,那隻球掉下去不見了。」廬方記得沉草的形象在五年後已不再清俊不再憂鬱,他膚色蠟黃,背脊像蝦米一弓樣起來,遠看和他的地主父親一樣蒼老。沉草想方設法逃避著廬方。但廬方總能在倉房的黑暗裡找到沉草。沉草繞著大缸走一圈,跳進缸里,他像條蛇一樣盤在缸里,一動不動,只是不時打著噴嚏,廬方懷疑沉草已經喪失記憶,沉草不認識他,他猜想沉草是裝的,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後來精心設計了談話的內容,因為他不想把第一場談話弄得庸俗或者生硬了。

「沉草。周末了,我們去打網球。」

「草坪呢,草坪在哪裡?」

「就在你家院子里打。」

「沒有球,球掉下去不見了。」

「我帶著一隻球。」「我已經忘了怎麼打網球。」

「沉草,你知道你家有多少土地嗎?」

「不知道,楓楊樹的土地好像都是我家的。」「你知道你家有多少財產嗎?」

「不知道。」「別裝傻,你拿著你家的白金鑰匙。」

「真的不知道,那都是我爹的東西,我沒打開過。」「沉草,你明白我們來幹什麼嗎?」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們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要土改了,要把你們家的土地和財產分給窮人。」「我無所謂,我爹他不會同意的。」

廬方看見沉草從大缸里站起來,他的目光渙散游移不定。沉草仰面看著房頂上的一架紡車,半晌打出一個噴嚏。廬方突然聽見沉草輕聲喊了他的名字,「廬方,拉我一把。」他把手伸出去抓住了沉草冰涼的汗津津的手掌。廬方回憶他們手臂相纏時勾起了往昔的友情。在倉房的蛛網幽影中他們同時看見一塊淺綠色的大草坪,陽光在某個傍晚撒下無數金色斑點,他們揮拍擊球,那隻球在草坪上滾動著。廬方說,「沉草,打球去。」沉草渾身一顫,他的眼睛閃亮了一瞬復又黯淡。沉草抬起手臂擦著眼睛,他的身上散發出罌粟枯乾後的氣味。「那隻球掉下去不見了。」沉草嘆了口氣。廬方很快甩開了沉草軟綿綿的手臂,他也說,「掉下去不見了,不見了我也沒辦法。」我聽見嘹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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