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蝴蝶與棋

他們告訴棋手,水邊棋舍只是一間草棚,就在對面的湖岸上。你可以走路去,你要是怕走路就搭捕魚人的小船去。寺前村的老人們端詳著風塵僕僕的棋手,他們說,那地方沒人去,只有放羊的孩子在那裡躲雨躲太陽。你為什麼要到那裡去呢?

棋手拍了拍他的黃色帆布背包,背包里響起了一陣類似石子相撞的清冽的聲音。棋手微笑著把背包放到老人們耳邊,他說,聽,棋的聲音,我去那裡下棋。棋手初到寺前村就以他的言行引起了本地人對他的注意,他的眼睛當時仍然純凈而明亮,正像他背包里的棋子一樣黑白分明。

那年春天我也來到了寺前村。我是聽從了一個昆蟲學了的建議來這裡尋找紫線鳳蝶的。當然,假如你了解蝴蝶恬才的習性並且到過寺前材,或許你也會向我提出同樣的建議。

再也沒有像寺前村這樣適宜捕捉蝴蝶的地方了,這麼開闊的湖邊草灘,這麼繁茂的花樹灌木,濕潤的空氣里似乎也浮滿了花粉,有時候你甚至懷疑聞到了蝴蝶分泌物的氣味。在寺前村周圍你隨處可見蝴蝶集隊起舞的景象,你把紗兜往空中一撲,撲到的不是一隻,而是兩隻,三隻,甚至有時是一堆五彩紛呈的蝴蝶。

我記得那天始終沒有找到那種紫線鳳蝶,但我捕捉到了紅翅尖粉蝶、粗脈棕斑蝶,我的標本夾里還躺了一隻金裳鳳蝶,應該說我已經感到滿意了。我忘了湖邊的暮藹已經越來越濃重,太陽也早就跌入了遠處的山谷,我曾想起路邊的那家小旅店,那該是我度過這個鄉村之夜的唯一去處了。

湖沉在暮色底部,水面上隱約浮升起淡淡的霧雨,淺灘上的蘆葦無風而動,偶爾能聽見鵬鴿和野鴨的叫聲。我環湖疾走的時候突然發現寺前村一帶充滿著罕見的安寧氣氛,就是這種安寧使我莫名地慌亂起來,我一路小跑地穿過了一片低矮而茂密的桃樹林,也就在那時我看見一隻被驚飛的碩大的蝴蝶,它掠過我的額角遁入黃昏樹影之中,我依稀看見一絲紫色的螢光。我沒有看清那隻蝴蝶真實的色彩和線紋,但不知怎麼我敢確定那就是我苦心搜尋的紫線鳳蝶。

小旅店裡空無一人。門廳里的一盞油燈照亮了牆壁和地面的局部,都是灰暗的斑斑駁駁的,櫃檯實際上是一隻學校里搬來的課桌,我的手放在上面摸到了一層油膩和灰塵的混合物,又把手伸到桌洞里,結果掏出了一個筆記本。我猜那算是來客登記簿,在油燈下我看見幾個陌生的入名躺在泛潮的紙頁上,最近的登記日期距此也已半月之遙。

我始終沒有找到小旅店的主人。牆上曾經寫過幾排字,來客須知,但除了這幾個字還能辨認,別的字跡已經完全被胡塗亂抹的墨汁覆蓋了。我又朝著走廊深處喊了幾聲,回應我的竟然是一隻野貓的叫聲,那隻貓奔過我身邊,在旅店洞開的窗戶上它回過頭朝我噴出一些粗重的鼻音,然後便跳到窗外去了。那隻貓使我感到心神不寧,我想在登記簿上寫下我的名字,那隻貓讓我改變了主意。

走廊兩側的房間都鎖著門,但最頂端的兩間門是虛掩著的,我先推開了第一扇門,裡面黑漆漆一片,我把油燈舉高了,終於看清滿屋堆放的那些農具和化肥袋,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一件紅色的塑料雨披,它使我相信這裡是有人出沒的真實的鄉村旅店,我返身走進了另外一個房間,這次我一推門就聞到了香皂和煙草的味道,緊接著我又看見了床和臉盆架,還有搪瓷臉盆里的半盆污水,這一切讓我感到安全,我終於放下了手裡的標本夾和所有工具。

那顆白色的圍棋於是我在臨睡前發現的,它就放在枕邊,一顆被機器磨成餅形的小石於,在我眼前放出微弱而溫和的白光。其實我當時還不知道那是一粒棋,我只是喜歡上了這顆圓形的小石子,我以為它是別人遺落在這家鄉村旅店的東西。

不知道棋手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看見一個瘦長的男人站在門邊朝我這裡張望,很明顯他對我的出現沒有思想準備,他背包里有什麼東西嚓嚓地響著。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我發現他在朝我這裡挪步,我立即警覺地坐了起來。

你睡錯了床。那是我睡的床。他說。

我不知道這是你的床。我鬆了口氣說,那我換一張床吧。

不用了,你就睡那張床吧。他擺了擺手,把身上的背包解下來扔在對面的床上,然後他向我提出了一個我預計中的問題,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捕蝴蝶。我說,我是昆蟲愛好者協會的會員,蝴蝶屬於昆蟲類,你知道嗎?

蝴蝶?他好像有點愕然,他說,這裡有蝴蝶嗎?蝴蝶,我怎麼沒看見有蝴蝶?

這裡到處是蝴蝶,可能你不注意吧?我說。

可能我沒有注意,我不喜歡蝴蝶,他在臉盆架那兒停留了一會兒,好像在洗手,我看見一個抖動著的瘦長的背影,突然那個背影又轉向我,他說,你會下棋嗎?圍棋,你會下圍棋嗎?

不會,象棋我會一點。我說,你帶著象棋嗎?

我不下象棋,假如是象棋我也不用跑到這裡來了。他嘆了口氣說,水邊棋舍就在湖那邊,有人告訴我圍棋二老就在那裡下棋,我每天都去水邊棋舍,但我一次也沒見到他們。

什麼圍棋二老?我問。

是兩位老人,不,是兩位棋仙。他的聲音在暗夜裡透出一種激越之情,你不懂的,他說,我學棋八年,一直想到水邊淇舍與他們對弈一次,我在找他們,可是奇怪的是我隔著湖明明看見他們在水邊棋舍里坐著,我明明看見他們在下棋,但等我走到湖那邊他們的人影就找不到了。

他們下完棋走了吧?我想當然他說。

不,假如那麼快就下完一盤棋,他們就不是什麼棋仙了。他說,我猜他們故意躲著我,明天我要早一點去,我要把他們堵在那裡。

後來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依稀聽見窗外下起了雨,雨點打在小旅店的瓦檐和周圍的樹草上,聽來就像催眠的音樂。因為夜雨瀟瀟,也因為有了一個旅伴,我睡得很好,甚至夢見了那隻美麗的紫線鳳蝶。我的夢是被夜半來客的腳步和撞門聲驚醒的,那個人在進入我隔壁的房間之前不止撞倒了一件東西,我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

誰來了?我問對面的棋手。

棋手還沒睡,他自己在與自己下棋,黑黑白白的棋子擺了一床。他看了我一眼,走到門邊檢查了一下門鎖,然後他淡淡他說,你睡你的,大概來了一個旅客。

深更半夜怎麼還會有人來這裡?

我不知道,我在打棋譜,棋手說著又坐到床上去擺他的棋於了,他的表情告訴我他現在需要安靜。

但是隔壁房間里的人卻並不安靜,我先是聽見什麼重物被乒乒乓乓摔打的聲音,然後好像是玻璃被打碎了,我身邊的那堵牆也被咚咚地擊打著。什麼聲音?我對棋手說。但棋手埋頭於他的棋局,對一切充耳未聞。我無法再睡了,起初我想出去看個仔細,但恐懼使我一直徘徊在門內,我聽見隔壁的來客漸漸安靜了,後來就響起了一個女人哭泣的聲音,是一個女人,這一點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櫥櫃後面的那扇門是意外的發現,我先是看見那裡有幾道微弱的光,很快我就意識到那扇門原先是這兩個房間的通道。我請棋手幫我搬動櫥櫃,他很勉強地下了床,但他毫不掩飾地刺了我一句,隔壁來了什麼入,與你有什麼關係呢?我說,難道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他說,奇怪什麼?我在寺前村住了半個多月了。告訴你寺前村永遠平安無事,否則圍棋二老不會選這個地方下棋。

我通過門上的裂縫看見了隔壁房間的景象,一個女人坐在散亂的農具堆里掩面哭泣,我看見她穿著那件紅色的塑料雨披,我看不清她的臉,但從她的兩條長辮上可以判斷她還年輕,還有她發梢和紅色雨披上的水珠,它們一齊在幽暗中晶瑩地顫動。還有她手裡攫著的一個小東西,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看清那是一粒白色的圍棋於,你認識她?我向棋手招手,你看,她的手裡也抓著你的圍棋子!

我誰也不認識。棋手鑽進被窩說,我只想認識圍棋二老。

寺前村的早晨真的是在烏語花香中來臨的。我醒來後發現棋手的床已經空了,我後悔自己貪睡而導致了孤身一人的局面,幸虧窗外的陽光和雨後的鄉村景色沖淡了昨夜的恐慌記憶。我背起所有行囊匆匆逃出小旅館,在經過那個堆農具的房間時我推門朝裡面偷看了一眼,一切與昨夜的記憶相仿,只是那件紅色的雨披不見了。

我是在去往長途汽車站的路上被那群人追趕的,當時我發現了路邊灌木叢上盤旋著幾隻蝴蝶,其中一隻是金裳鳳蝶,我總是容易把它當作紫線風蝶,因此我為了那隻蝴蝶耽擱了很長時間,當我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已經來不及了,那群人,我猜主要是寺前村的一些幹部和社員,他們像一群麋鹿一樣迅疾地穿過樹林出現在我面前。

你昨天夜裡住在小旅館裡嗎?有一個男人看上去是幹部,他始終伸開雙臂示意別人安靜,他說,為什麼不說話?昨天夜裡你住哪兒了?

小旅館。我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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