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隻花籃

我看見她從花店裡衝出來,像一匹小馬那樣跑了一會兒,又像淑女那樣扭擺著走了幾步,然後她站往了,我看見她把手伸到後背搔痒痒。

女孩子懷抱一束紅石竹花站在區醫院的門外,躲著腳仰臉望著六層樓上的某個窗口,看得出來她正在為什麼事情猶豫著,她的兩隻手輪番梳理著花的細長的枝幹,她的烏黑髮亮的長髮焦躁地向左右兩邊甩動。那天我恰巧路過區醫院,女孩子看見我眼睛突然就亮了,她把那束紅石竹花塞在我懷裡,說,「你把這束花送給我母親,我不上樓了,我要赴火車!」我還沒來得及追問什麼,女孩子已經飛奔起來,她一邊奔跑一邊向我揮著手說,「我來不及啦,他們在火車站等我呢!」

女孩子名叫朱卉,我這麼一說你大概就能猜到是住在煤店隔壁的那個朱卉,那個美麗的不可一世的女孩,她總是像一隻金蟲在街上沒頭沒腦地飛。人人都看見她在飛,卻不知道她要到哪裡去,她自己也不知道會飛到哪裡去。後來她終於決定要去南方,但是這麼大的事情她卻瞞著家人,更讓人生氣的是朱卉的母親當時正躺在癌症病房裡,我替她送去那束花,聽說那可憐的女人正等著朱卉送稀粥去呢。

朱卉一去杳無音訊,誰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朱卉的姐姐朱梅曾經接到她的一個長途電話,朱梅在電話里訓斥了妹妹一通,訓完了問朱卉人在哪兒,朱卉拖長了聲調說,「在廣東,不在廣東在哪兒呀?」朱梅一時疏忽了,她該問清楚朱卉的詳細地址的,但她當時只顧向朱卉打聽廣東那邊的時裝行情了,姐妹倆在電話里討論夏天的花邊涼帽,說著說著電話就咯嗒斷了,好像是朱卉的磁卡用完了,後來就杳無音訊了。

朱梅後來一直懊悔這件事,她母親臨終前一直重複著一句話,「讓朱卉回來,朱卉怎麼還沒回來?」家裡人就說,「朱卉馬上就回來了,朱卉已經在路上了。」母親又說,「讓朱卉乘飛機回來,別坐火車,這會兒就別省錢了。」家裡人就說,「朱卉就是坐的飛機,朱卉在廣東掙了不少錢,她才不會省那點錢呢。」

說起朱卉的母親,那也是一個典型的受人尊敬的婦女,她死後幾乎半條街的人都出席了葬禮,當然在葬禮上許多人交頭接耳的,談論的都是來卉,因為他們發現朱卉還是沒有回來。這種事情要是沒人談論才怪呢,就是一隻小兔子吃過青草後也記得歸窩,她朱卉憑什麼就把母親忘得一乾二淨呢?

用不著再說什麼了,反正你也認識煤店隔壁的那個女孩,那個女孩美麗而活潑,可是卻沒心沒肺的。她不是我們香椿樹街人喜歡的好女孩。

這些年許多青年離開香椿樹街遠走他鄉,走就走了,也沒有人稀罕他們。他們一走別人就開始忘卻他們,漸漸地那些人的名字放在嘴裡便含糊不清了,他們的模樣也像水底的魚朦朦朧朧了,人們正要如此忘記朱卉時,朱卉卻回來了。

我最初是從我祖母那兒聽說朱卉回來的消息的,我祖母又老又糊塗,但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是香椿樹街最稱職的哨兵。那天她坐在煤店與人閑聊時,一眼就看見朱卉從計程車里鑽出來,祖母說雖然朱卉把嘴唇塗得像雞血一樣紅,把眉毛畫得比棉紗線還要細,把頭髮鉗得像鋼絲卷那樣頂在頭上,她還是認出了朱卉。朱卉朝煤店裡的人擺了擺手,然後就開始從計程車上搬箱子,我祖母當時數了數那些箱子,一共有六隻,幾年不見,朱卉竟然帶了六隻箱子回家,祖母說到這兒便開始怪話連篇了,「她出去做的什麼事呀?脖子手上都有金貨,還帶著六隻箱子!」祖母的嘴裡嘖嘖響著,突然說,「煤店的彩鳳說了,她在外面不會做什麼好事。」

有一天我在橋邊的水果店裡看見了朱卉,朱卉在挑選荔枝,一邊挑著一邊品嘗著,我聽見她對水果店的主人說,「告訴你啦,荔枝要用葉子墊著,你這種荔枝又干又老,在廣東那邊沒人吃的,你這種荔枝,嘁,也只能騙騙這裡的老土啦。」我發現水果店的人眼睛都直勾勾地瞪著朱卉,主要是瞪著她的上半身,朱卉那天穿著一件不怎麼像衣服的衣服,大概屬於背心之類的,肚臍竟然露在外面,還有她的黑色短裙也像黎明的夜色罩不住雙腿的春光,你也不能怪別人直勾勾的目光,朱卉現在確實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我自以為與朱卉熟捻,用一種老友重逢的熱情向她搭訕,沒想到朱卉不領這份情,她眨巴著眼睛打量著我說,「你好面熟,你到底是誰嘛?」我很窘迫,轉過身想走,可是我聽見朱卉在後面噗哧一笑,她說,「你這人好奇怪,不認識就發張名片嘛,你不給我名片我可以給你,何必這麼小家子氣?」那番話說得我進退兩難,我只好愚蠢地向她伸出一隻手去,然後我看見朱卉一邊吐掉一顆荔枝核,一邊伸手到皮裙口袋裡掏出了她的名片,用兩根手指掂著給了我。

我敢斷定朱卉其實是認識我的,我不知道她裝作不認識我是為了說明什麼問題,反正我覺得她看我的目光脈脈含情的,她臉上的微笑雖然略顯做作但總的來說還是嫵媚的,鑒於這種魅力,我還是原諒了朱卉,所以那天我站在水果後門外與她交談了很長時間。

名片上的朱卉是一個什麼美容中心的經理,單憑這張名片便足以讓我對她肅然起敬了。像我這樣的街道青年很容易犯不懂裝懂的毛病,也很容易在女孩子面前賣弄幽默,朱卉便一邊憐憫地看著我,一邊捂著嘴咯咯地笑,她說,「你搞什麼搞呀,美容中心不割雙眼皮,你說的是整容中心!」朱卉笑夠了就剝一顆荔枝,她好像並不願意多談那家美容中心的事,「現在生意不好做,我把它交給合伙人啦。」她輕描淡寫地說著,臉上忽然浮現出一個燦爛的笑靨,「告訴你啦,我要在這裡開一間髮廊!」朱卉的表情和口氣很像在宣布她要發射一顆原子彈,她就那麼向我搖晃著肩膀,得意洋洋的樣子,突然用纖纖素指點了點我的鼻子,撒嬌似地說,「我的髮廊八號開張,你可記得來捧場哦!」

我看著朱卉風風火火地離開了水果店,她肯定是搽過了香水,人到哪兒哪兒就暗香浮動,我和水果店的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怎麼發現人們的表情都很輕薄,而且有點鬼鬼祟祟的,水果店主人學著朱卉的腔調,對我擠眉弄眼地說,「你可記得來捧場哦!」

朱卉的髮廊租用了從前五金店的門面,裝磺倒是簡單,門前掛了一盞波浪燈,玻璃櫥窗上貼了許多美人頭,其中一個美人頭最大最鮮艷,你一眼能看出那是朱卉自己。我覺得這個朱卉就是不同凡響,她就是敢於與那些世界聞名的超級美女比一比,根本就不管站在櫥窗前的那些女孩如何掩嘴竊笑。

髮廊開張那天我看見店門口放著許多花藍,許多孩子大聲念著紅布條幅上的賀詞和人名,除了孩子,大人卻不多。我就看見朱梅和她的禿頂丈夫從玻璃門裡出出進進的,不知在忙些什麼。我沒有進去,雖然我記得朱卉那天對我的期待,但一看見煤店裡那群交頭接耳的婦女,一看見我祖母也擠在她們中間監視著髮廊的動靜,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況且我的頭髮剛理過,就是進去了也不知道該怎麼捧場。

我說過我祖母是街上的消息靈通人士,那天晚上她對朱卉的髮廊又發表了一通議論,尤其是對那堆花籃的說法使我感到很意外,祖母說,「你以為真有人給她送花籃?八隻花籃全是她自己花錢買的!這個公司祝賀,那個經理祝賀的,全是瞎編,彩鳳親眼看見她姐夫從花店買的八隻花籃!」我祖母看見全家人瞪大了眼睛,便又在這個話題上自由發揮起來,「她倒是很有錢,盤下五金店的門面要花好幾千元呢。」祖母的鼻孔里輕蔑地哼了幾聲,說,「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掙這麼多錢?我看彩鳳她們說得對,不是什麼乾淨的錢!」

我祖母又封建又糊塗,你要是覺得我會受她影響那就錯了。我祖母三番五次地警告我不要走進朱卉的髮廊,但我卻在等待頭髮生長,我覺得在理髮中接近朱卉幾乎成為我的一場預謀,儘管這樣的預謀缺乏一個叫確的目標。

後來我的頭髮就長了,於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衣冠楚楚地溜進了朱卉的髮廊。

店裡只有朱卉一個人,顧客也只有我一個人,這種場面反而使我局促起來,我站在盥洗池邊東張西望,不敢去看朱卉,我說,「怎麼沒有顧客呢?」

「你是第一個顧客,」朱卉斜倚在椅背上抱著雙臂,對我莞爾一笑。說,「開業快一個月了,你是第一個顧客,還是你夠朋友嘛。」

「我要理髮。」我坐到椅子上,仍然東張西望著說,「喂,你會理髮嗎?」

「你搞什麼搞?不會理髮我怎麼會開發廊?」朱卉走過來用一塊白布扣在我脖子上,然後她的手在我頭上輕柔地抓了一把,「你這是什麼頭髮呀?」她說,「又干又澀,醜死了,要焗油羅。」

「我不知道,隨便你羅。」我學著她的腔調說。

不知怎麼我忍不住地把頭扭來扭去,我坐在那裡一直東張西望著,突然我的腦袋被朱卉用手扳正了,我聽見朱卉說,「理髮就理髮嘛,幹什麼老是東張西望的?」

「怎麼沒有顧客呢?」我努力使自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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