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灼熱的天空.2

我來不及拾起那半隻桃子,就被尹成推到了趕集的人群中,我被尹成推著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走,有人以為我是尹成抓到的什麼俘虜,他們擠過來,嘴裡嘖嘖有聲地打量我的臉,他們說,尹所長,這孩子犯什麼事了?這真讓我惱火,我就扯著嗓子叫起來,不是我,是邱財,是邱財偷了--我還沒說完嘴巴又被尹成堵住了,那隻手冰涼冰涼的,手心上浸著咸澀的汗,尹成已經惱羞成怒,他湊到我耳邊惡狠狠地說,你再敢亂喊亂叫的,我宰了你!

走到集市的盡頭了,我覺得尹成抓著我的那隻大手突然鬆開了。尹成回過頭看著一個打花陽傘的女人,他的眼睛瞪得大加牛鈴,兩道濃眉在前額中央打了個死結,我覺得他的模樣就像是撞見了一個鬼魂。

打著花布陽傘的女人不是一個鬼魂,不是別人,正是棉布商邱財的女兒粉麗。我看見粉麗的臉抹著一層厚厚的粉霜,,嘴唇搽得又紅又亮,因此粉麗看上去還真的有點像戲台上的女鬼,粉麗站在離我們十幾步遠的地方,她在朝我們這裡看,準確地說她是在看尹成,我覺得她看尹成的目光也有點像戲台上的女鬼,眼睛不像眼睛,像嘴巴那樣張大了要把尹成吃到肚子里去。然後我聽見粉麗喊了一聲,尹,同,志,呀,聽上去就像女鬼的台詞了,凄凄慘慘的似哭非哭的,我覺得粉麗的樣子實在可笑,我忍不住的咯咯大笑起來。

我一笑尹成就跳了起來,尹成慌慌張張的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我完全沒有料到他會如此害怕粉麗,就好像粉麗真的成了一個女鬼。我完全沒有料到尹成看見粉麗會逃之夭夭,尹成撇下我就跑,起初他只是大步地走,但走了沒幾步他就跑起來了,就好像身後有個索命的女鬼。

後來就出現了夾鎮人津津樂道的那個場面:在集市通往夾鎮的大路上,我在追趕尹成,而粉麗在後面追趕我們--主要是粉麗追我們顯得不成體統,她穿著旗袍打著花布陽傘在路上跑,她緊咬著嘴唇,一手提著旗袍的角邊在路上跑,跑得還挺快的,我沒追上尹成,她卻快把我追上了,我又氣又惱,乾脆就站住了。

你是個女鬼呀,大白天的在路上追男人,也不嫌害臊。我對粉麗嚷道。

粉麗手中的陽傘掉倒了地上,這下她終於站往了,她捂著胸口喘氣,喘了一會兒她拾起那把傘,用傘尖捅著我說,好狗不擋道,你別擋著我呀!

我偏要擋你的道,誰讓你大白天的在路上追男人呢?我張開雙臂站在路上擋著粉麗,我說,你得告訴我為什麼追尹成,我才放你過去。

粉麗又用傘尖捅了捅我,她的目光仍然追著尹成的去影,你別管我門的事,粉麗說,你什麼都不懂,你不懂我們的事!

你們會有什麼事?你們到底有什麼事?我說,你告訴我我就放你過去。

粉麗不搭理我了,她踞起腳尖朝遠處望,尹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制鐵廠的圍牆後面,她還踮著腳尖傻乎乎地朝那邊張望。我看見粉麗的嘴起初是噘著的,漸漸地就咧開了,然後她的喉嚨里滾出一種類似打嗝的聲音,我知道地快哭了。我正在納悶她為什麼又要哭呢,粉麗已經嗚嗚地哭開了,她一哭就會把身子扭來扭去的,還像死了親人似的跺腳,這些我都不管,我就是想弄清楚她為什麼要哭,但無論我怎麼追問,她就是不搭理我,她就會用傘尖捅我。我後來就丟下她去找尹成了,我想尹成肯定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出醜的。

那天的事情把我忙壞了,我在夾鎮的街道與稅務所小樓之間來回奔跑,總想解決個什麼問題。我再次跑到稅務所去,恰好看見尹成提著背包從台階上下來,那隻軍號被他拴在褲腰上,人一跑軍號就搖擺起來,噹噹地撞擊著木欄杆,尹成明明看見我了,但他也不理我,手一揮撩開了辦公室的門帘,然後我就聽見了稅務員老曹和小張七嘴八舌的嚷嚷

你這是要去哪兒?老曹說。

去前線,我回尖刀營打仗去。尹成說。

什麼時候接到的命令?小張說。

我不管什麼命令不命令的,這鬼地方快把我害死了,我還是去打仗,死在戰場上比現在痛快多啦。尹成說。

你開什麼玩笑?幹革命又不是買小豬,還能挑肥揀瘦的?還能由著你性子胡來?老曹說。

你給我閉嘴,老曹你算個什麼東西?一身人皮光溜溜的,你有幾塊光榮疤?你就敢來教訓我?尹成又雷吼起來,別跟我翻眼珠子,把你的手伸出來接著鑰匙,給我好好守住錢箱,少一個銅板我回來拿你腦袋。

稅務所的鑰匙又不是你家倉房鑰匙,想給誰就給誰啦?你給我我還不接呢。老曹在裡面嘭嘭地敲著桌子。他說,尹成同志我勸你一句,你這樣自由主義--很危險呢。

老曹你這個四眼狗!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這號人,上了戰場就尿褲子,到地方反倒成了人啦,你們這號人,我操你們八輩子祖宗,一個敵人也沒撂倒,就會暗裡給自己同志使絆子。尹成的聲音因為暴怒而氣沖屋頂,有一剎那我覺得那幢木樓的屋頂快被他震塌了,我走到窗戶前看見尹成一把揪住了老曹的衣領,一下一下地搡著老曹,老曹你這個四眼狗!你算什麼同志?你也是一個敵人!小張你這條小油蟲,你也不是我的同志,我在夾鎮沒有同志!尹成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他仰起臉吐出一口氣,一邊用手指在眼角上狠狠地擦了一下,我看見了尹成眼睛裡的一點濕潤的淚光,雖然只是一滴淚光,又被他擦去了,我還是擔心尹成會像上次那樣哭出來,要是在老曹小張面前哭出來,那尹成的臉就丟盡了,所幸尹成畢竟是尹成,他很快就清了清喉嚨,滿面鄙夷之色把老曹推到了牆角,他說,誰要你們這種人做我的同志?你們瞧不上我,我更瞧下上你們,我回尖刀營找我的同志去!

尹成走出稅務所時舉起軍號對著陽光照了一下,我看見一道燦爛的金光在空中掠過,我喊起來,快吹呀,吹一段衝鋒號,尹成你不是要去打仗嗎?但尹成只是把軍號對著他說,我不吹,讓太陽吹。我說,太陽怎麼吹軍號,太陽又沒有嘴!尹成說,太陽會吹軍號,你聽著吧。我看見尹成向著太陽旋轉他的軍號,漸漸地軍號發出一種神奇的嚶嗚聲,這個瞬間我目睹耳間了一個傳奇,太陽吹響了軍號!尹成讓太陽吹響了軍號!你想想還有什麼事能比這種奇蹟令我折服呢,就在這個瞬間我決定要追隨尹成,跟他去當兵。

我說過那一天里我已經多次來往於通向稅務所的小摟,但最一次心情大下一樣,我是昂首挺胸地跟在尹成身後走,因為我決定要去當兵了,想當兵就得像尹成那樣,昂首挺胸地走。因為我要去當兵了,我再也不怕李麻子家的狗,那條惡狗蹲在路邊朝我汪汪地叫,我飛起一腳。那畜生就嚇跑了。李麻子正在地里採藥草,他彎起腰咒罵我,我對他也不客氣,拾起一塊泥巴朝他扔去,李麻子還真給我弄傻了。我正在路上耍威風呢,忽然就聽見尹成在前面說,別跟著我,跟著我也沒用,我送你到你爺爺那兒去?走了幾步,尹成又說,夾鎮的人有吃有穿,有吃有穿的人就貪生怕死,貪上怕死的人怎麼能當兵?你也一樣,你也是個貪生怕死的大熊包。

我被尹成的蔑視激怒了,我猜他還在為偷褲衩的事耿耿於懷,為了證明我的勇敢,我大叫起來,你別小瞧人,我現在就去邱財家把你的褲衩偷出來,偷出來你就帶我走,不準反悔,誰反悔誰就是小狗。

我沒想到尹成一把拽住了我,你胡說什麼?尹成漲紅了臉,兇狠地逼視著我,誰讓你去邱財家偷褲衩了?我的褲衩穿庄身上呢,你再胡說八道的看我揍扁你!

我一下子被尹成弄糊塗了,難道他已經忘了早晨的事嗎?我真弄不明白,為什麼尹成老是這樣說翻臉就翻臉,這種人你怎麼跟他交朋友呢?你能想像到我一下子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我又怨又恨地跟在尹成身後走,突然看見路邊那棵老柳樹,突然就想起了尹成的那支駁殼槍,那支駁殼槍讓鎮長沒收了,到現在還沒有還給他呢,我想起這事便幸災樂禍地笑了,我一笑尹成就回過頭來,於是我對他說,你還去前線打仗呢,槍都讓鎮長沒收了,沒有槍你去打什麼仗?

尹成這人的耳朵根子就是淺。我這麼一說他就站定會路上了,他的手在褲腰上徒勞地摸索了一圈,當然只摸到那把軍號。只有軍號沒有槍了,這件事尹成應該習慣了,但他還是把手伸到那兒摸了一圈。我說,你怎麼不敢去向鎮長要還你的槍?沒有槍你去打什麼仗呀?尹成的手按著右胯部,緊緊地按著不放,我看見他的臉上又泛出了生鐵的顏色,我懷著怨氣繼續諷刺尹成,我說,腰上拴把軍號算什麼?軍號又不能當槍使,你怎麼不去要還你的槍?你肯定要不回你的槍,誰讓你老犯錯誤?尹成的耳朵根子就是這麼淺,我這麼一說他就解了軍號把它塞進了被包里,但與此同時我聽見了他咯咯咬牙的聲音,我知道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但我還沒來得及躲閃,人已經被尹成一腳踢進了路邊的玉米地。

就這麼鬼使神差的,我與尹成又鬧翻了,我剛才還準備跟著尹成去當兵呢,沒一會兒就又和他鬧翻了,我躺在玉米地悻悻地想,尹成這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