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朵雲

我們已經習慣於在人行道或斑馬線上行走的城市生活,世界上許多美麗、原始而充滿神秘色彩的地方,比如高山、沙漠、冰川、草原和森林,現在只是人們心目中的旅遊聖地,有人在夏季搭乘飛機、火車和汽車長途跋涉到達那裡,最後帶回許多人與自然親密相處的彩色照片,也有人想去那些地方而最終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不去也沒什麼,他們的城市生活依然如故。毛拉烏達的詩人兼哲學家、畫家浩克的故事非同凡響,但他的荒漠之死卻不能讓現在的少男少女豎起耳朵,浩克的另外一個朋友有一次不耐煩地對我說,別再提他的事了,提它幹什麼?連晚報的花邊新聞欄也擠不進去。

直到一九八七年春天,我才收到了浩克的一封來信,那時候浩克已經失蹤三年之久,他的瘦削的憂鬱的臉只是在朋友們的集體合影里閃爍智慧的光芒。應該說當時我已忘了他了,我當時注意到信封和內頁的字跡有些怪,它們像樹枝或圓圈一樣隨意搭配,拙劣而粗蠻,與我記憶中的浩克的字跡毫不相干。我懷疑過這封信的真實性,但我想到字與人一樣都是會變化的,也許這就是浩克所說的返樸歸真呢?我從來沒有讀過這麼奇特的信。信的主要篇幅都用於描寫一種叫雲陣的自然景觀。雲。雲。雲。雲是如何在毛拉烏達的天空中巡遊和變化的。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到雲,但是毛拉烏達的雲陣是別處看不到的。信的末尾寫信人話鋒一轉,邀請我在五月前往毛拉烏達參加的他的葬禮。令人心驚的就是這個葬禮。後來我的毛拉烏達之行也就是為了參加這個莫名其妙的葬禮。

西北邊地在五月仍然是一片雪泥荒漠,火車把旅人扔在鐵路盡頭的小站上,長途汽車把旅人扔在幾座泥坯房和漫天風沙中,而你要去的那個地方仍然遙遠,隔著山,隔著沼澤,隔著無邊無際的開闊地。我難以忘記我在等待浩克的馬車時的心情,長河落日在毛拉烏達顯示了古典的壯麗磅礴之勢,我在小旅店的窗口看見了從前在畫報和電影里見到的西部黃昏景色,我看見了雲,我看見一朵雲從胡楊樹林那裡輕盈地浮升,很像一隻歸圈的羊喘了一口氣,站住了,然後繼續向上浮升,它的色彩由雪白泛出金黃,最後變成橙紅色。很快又有一朵雲追逐而來,相綴在第一朵雲的邊緣,剎那間顫動了一下,兩朵雲合而為一,一邊浮動一邊變形。第三朵雲。第四朵雲。第五朵雲。那麼多的雲信佛聽到集結的哨聲朝一個方向款款而來,它們的形狀和隊列像一群孩子的追逐嬉戲;或者就像士兵們在一場戰役中的殊死搏鬥。

那就是毛拉烏達的雲陣,只是在親臨奇境後我才相信那不是浩克的藝術虛構。但云陣畢竟只是雲陣,天黑了就消失了。我開始想浩克和葬禮的事。在小旅店昏暗的豆油燈下枯坐,聽見大風卷過戈壁荒原,沙粒擊打著遠處近處的胡楊樹,我覺得我正在接近浩克的那種神秘詩化的生活。旅店老闆娘不知道浩克的底細,她把浩克叫做北京來的氣象員。「北京來的氣象員早回北京了,我看見他開著卡車從山口過。」老闆娘看見我臉上愕然的表情,高聲說,「你那樣瞪著我幹啥?我不騙你,冬天就走了,我親眼見他從山口過,他那汽車輪子打滑,我還幫他墊樹棍來著,他親口對我說,他要回北京啦。」剩下的夜晚一下子變成獨自猜謎和推理的夜晚,風沙仍然吹打房屋寥寥的小鎮,窗外的天空漆黑無邊,狼嗥聲忽遠忽近地傳來,我所熟悉的城市生活似乎消失在久遠的另一個世紀里。我開始感到某種恐懼,恐懼來自於浩克詭秘的行蹤,也來自此次旅程撲朔迷離的終點。

第二天早晨我被旅店老闆娘推醒了,她說,「有個女人,有個女人來接你了。」我到窗口朝外一望,看見一輛馬車停靠在胡楊樹下,一個陌生的扎綠頭巾的女人正牽拉著馬韁朝旅店窺望,那不是浩克,那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陌生女人。我坐上了娜敏的馬車,馬車吱扭扭地壓過砂石路,駛出去好久,我突然發現身邊的一個麻袋活動起來,裡面露出一個小男孩枯黃的頭髮和骯髒的臉蛋。我幾乎立刻捕捉到了浩克遺傳在男孩臉上的特徵,一隻傲慢的被朋友們戲稱為蘇格拉底鼻的鼻子,一雙恍惚的充滿憂鬱的眼睛。男孩大概有三歲,他把油膩污黑的手伸到我面前,左右搖晃著,「餅乾,餅乾。」我終於聽清男孩在向我索要餅乾。

我打開旅行袋翻找餅乾的時候聽見空中響起一記清脆的鞭擊聲,是娜敏的鞭子,鞭梢恰恰落在我的旅行包上。娜敏沒有說話,但我覺得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在向我發出嚴厲的警告。娜敏是個黝黑乾瘦的西部女人,她的容貌肯定會被城市的朋友們公認為醜陋。但是在毛拉烏達所有對女性的審美標準都顯得華而不實,我看著娜敏的綠頭巾在戈壁晨風裡飄拂,對於浩克的妻子兒子,對於浩克將要展現在我面前的一切,我都不會大驚小怪。我想從我第一眼看見娜敏,看見我朋友浩克的妻子,我就意識到浩克與我已經毫不相干,我來參加一個古怪的葬禮,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再讓我大驚小怪的了。「浩克什麼時候死的?」我問。

「春天。」娜敏說。「春天的什麼時候?」我問。

「下雪封山的時候。」娜敏說。

「具體是哪一天呢?」我又追問。

「下雪封山的時候。」娜敏說。

我不再追問下去,我看著娜敏執鞭駕馬的沉靜的背影,心裡想毛拉烏達的語言或許與我們也是毫不相干的。

早晨的太陽緊貼在高原之上,太陽離我似乎是一箭之遙,但空氣仍然清冷襲人。遠遠的山口那裡有駱駝隊通過,清脆的駝鈴聲隱隱地傳過來。我記得我搭乘的長途汽車曾從那裡通過,但時隔一天,那個山口對於我竟然顯得如此陌生如此朦朧。抬眼望去幾朵碩大的雲正裊裊地擠出山口,繼而在澄碧的天空中飄卷、浮動,早晨的雲是潔白而輕盈的,但我注意到它們同樣組成了奇異的雲陣。

「你在看雲嗎?」娜敏突然回過頭說。

「是的,這裡的雲確實很神奇。」我說。

「那麼你看見浩克了嗎?」娜敏說。

「沒有,浩克在哪裡?」我說。

娜敏沒有回答,她在空中甩了一記鞭子,馬車疾駛過一條浮滿冰雪的溪溝,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娜敏用沙啞而平靜的嗓音透露了浩克的最新消息。

娜敏說,「浩克變成了一朵雲。」

事實上到了氣象站我才知道我是一批客人中的最後一個。已經有四位浩克的朋友先於我到達毛拉烏達,一位禿頂的西部民歌採集者,一位留著濃鬍鬚的畫家,一位自稱流浪者的英俊而不修邊幅的青年,還有一位表情嫵媚而哀怨的女詩人,她早早地穿上了葬禮適用的黑色衣裙,鬢邊斜插一朵白色的野花,據說那是浩克從前深愛過的戀人。那些人與我一樣,都在不同的地方收到了那種奇怪的邀請信。他們似乎都在等待我的到來,每個人看見我時都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我。「浩克怎麼死的?」「浩克到底有沒有死?」

而那位女詩人用一種失控的聲音說,「我告訴你們了,你們卻不相信,娜敏用巫術害死了浩克,那女人是個女巫。」女詩人顯得特別悲憤,不難看出她對娜敏有一種天生的敵意和仇恨。我感到惶惑,我只能對他們說,我只是來參加這個葬禮,別的我一無所知。客人們聚集在油漆剝落的氣象觀測箱前的草地上,這裡或許是毛拉烏達的腹地,或許是世界邊緣的邊緣了,我們曾經熟悉的浩克身上的詩一般的氣息已無從捕捉,我們只能抬頭觀望浩克熱愛的天上的雲。雲在高原正午的風中呼呼地行走,比浩克的描述更生動,比你的想像更瑰麗。雲陣還在毛拉烏達的天上,但發現雲陣的人卻不在了。在一陣沉默之後,草地上的人們都把目光投向帳篷。帳篷前點著一堆篝火,娜敏正坐在火堆旁煮一壺奶茶。一個像石頭一樣沉默冷峻的女人,一個不善言辭也不會微笑的女人,她把奶茶分別灌進五隻木碗里,把盛著奶茶的五隻木碗一字排開,然後返身走進帳篷,娜敏給客人們做飯,但她從來不會招呼你吃飯。「這個女巫。」女詩人憤憤地望著娜敏的背影,她說,「她肯定是個女巫,她說浩剋死了,可她沒有浩克的遺體,她說浩剋死了,可她連浩克的死亡日期也說不上來。」男人們對娜敏是不是女巫並不關心,他們更想了解的是浩克的死亡背景,但是毛拉烏達方圓百里人跡寥寥,娜敏不說,誰又能知道浩克的死亡背景呢?

流浪者第一個注意到小男孩手裡抓著的那根骨頭。小男孩獨自蹲在紅柳叢下,用那根骨頭在沙土裡挖掘著什麼,我們都以為那是一根氂牛的骨頭,但流浪者多年來浪跡高原野地,對骨骸素有研究,他突然驚叫起來,他對我們說,「看呀,孩子手裡的骨頭是人骨!」

我們都擁過去看那根人骨,起初只是出於好奇和驚悚,但敏感多疑的女詩人不知被什麼靈感觸發,她的臉色倏地蒼白失血,她一下子倚在畫家的肩上啜泣起來,「我知道了,那是浩克的遺骨,多麼可怕呀,」女詩人說,「多麼可怕,那女巫竟然讓孩子玩他父親的遺骨!」

所有人都被女詩人的臆測嚇了一跳,紛紛把驚慌的目光投向男孩,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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