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孩為什麼哭泣.2

在一家公司擁擠的電梯里,汝平看見一個西裝革履肥頭大耳的經理先生,滿臉通紅,額上青筋激烈地搏動。他的一隻手似乎是無意地搭在鈕扣上,小心翼翼觸碰著上官紅杉的胸部。上官紅杉微笑著,對那雙被煙熏黃的手視若無睹。汝平感到寒心,他暗暗踢了她一腳。她沒有理睬,用臀部拱了他一下,以示回敬。汝平聽見上官紅杉輕柔地說了一句話,經理,你手上的方戒很漂亮。及至後來,汝平看見上官紅杉的手指上出現了那隻方戒,他忽然有一種被欺騙被耍弄的感覺。他問她:「這玩意哪來的?」她把戒指摘下來對著陽光照了照,說:「很好的金子是嗎?我最喜歡金子的顏色了,它很溫暖。」他問她:「怎麼弄來的?」她說:「你別管,自然是等價交換了。」汝平徹底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對女孩說:「你是個不要臉的婊子。」女孩掠了掠她的長髮,說:「你別血口噴人,我不是婊子。我只是個壞女孩。」汝平沉默了很久,憂傷地說:「我對整個世界失望了。我準備去買一瓶安眠藥,你肯陪我去嗎?」女孩說:「自己去吧,一瓶不夠,最好多買幾瓶。」後來汝平就在上官紅杉介紹的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任職,每月薪水三百元。這使他初步擺脫了拮据的生活。他開始抽他所喜愛的英國捲煙,穿名牌服裝和運動鞋。有時候他從鏡子里凝視自己的臉,那張臉年輕而驕矜,眼神卻流露著永恆的迷惘之情。汝平覺得有必要拷問鏡子里的那個人,他對鏡子里的人非常厭惡和不滿。汝平說,你是什麼東西?暴發戶?二流子?小爬蟲?活殭屍?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汝平漸漸地開始躲避上官紅杉。他一想到女孩的那種難以容忍的劣跡,心情就無法平靜。他夜裡出門,獨自在街道上遊逛直到凌晨。汝平面對深夜空曠寂靜的城市,發現城市的天空很低,他朝著天空伸出十指,天空變得無比堅固,他無法用手指將它捅穿。

有一天汝平推開他的房門,看見上官紅杉坐在床上,側身翻弄著床單。「你在找什麼?」「胸罩。」她沒有抬頭,說,「去哪兒玩了?」「隨便走走。我很悶,胸口好像堵住了。」「我知道你哪兒堵住了。」她說,「對我沒有興趣了?」「我只是不能接受你的生活。我在考慮怎樣改造你,你是一個失足青年,改造好了仍然前途光明大有希望。」「別想改造我,我對自己非常滿意。你看見我的胸罩了嗎?」「對於我來說,改造或者拋棄,只能做一種選擇。」女孩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汝平,突然笑起來。她說,那就拋棄吧。我無所謂,其實你也一樣。她開始從抽屜里找她的東西,睡衣、化妝品、衛生紙和拖鞋,統統塞進一隻大號登山包里。汝平看見那隻登山包就明白她是準備收拾東西的。他有點沮喪地躺到床上,抽了枕巾把臉蓋住,他不想讓女孩看到他的臉。「我會懷念你,你讓我想起睡覺以外的事,一些美好的事情。」汝平說。「我想的跟你恰恰相反。」女孩說,「你這個偽君子。」汝平覺得渾身冰冷。他掀掉臉上的枕巾,看見女孩充滿魅力的背部和髖部,還有輪廓美麗飄逸的臉,它們在室內的幽光里漸漸淡去。這時汝平再次聽到了空氣中類似細沙崩坍的聲音。這聲音使他陷入極度恐懼和悲傷之中。「這個要給你留下嗎?」她舉著一盒避孕藥具說。

「不要。你要就帶走吧。」

「好孩子。不要就都不要吧。」她說著推開窗子,一揚手把那盒東西扔到了窗外。然後女孩走到床邊,在汝平的額角上輕輕吻了一下。那是冰涼的一吻。充滿垂死的氣息。現在汝平仍然回想著那種奇怪的寒意,他不能相信它來自女孩濕潤性感的紅唇。女孩離去的時候輕輕拉上了門。我聽見她的腳步在窗前匆匆而過。室內一片黑暗,懸掛在窗台上的風鈴發出清脆而單調的聲音。在黑暗中我理解了黑暗的內容。我看見一些傷感的空氣從我面前迅速跳走,它們在各個角落裡微微啜泣。我在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中昏然睡去。亂夢紛至沓來。我看見一群身披白紗的女孩站在許多圓圈裡。音樂響起來,她們開始舞蹈,最後從我身邊掩面而過。她們就像一群白色幽靈從黑暗中掩面而過。她們後來經常出現在我的夢境中。

在剩餘的冬天裡,汝平蝸居在楓林路的小屋裡埋頭寫作一部愛情小說。快結尾的時候他突然對這部小說感到厭惡透頂,所有的人物都滑稽可笑,所有的細節都流於俗套,他想他怎麼會寫出這樣的一部糟糕透頂的小說呢。汝平把一疊稿紙一張張撕碎,然後抱到門外一把火燒掉了。他看著紙堆在風中很快變成一堆灰燼,他繞著紙灰走了一圈表示默哀,最後他鎮定了一下精神,決定去外面喝杯咖啡。他來到西寧路上的咖啡館門前,發現昔日寒傖簡單的門面被裝修得富麗堂皇,玻璃門上用綠漆寫著一個舶來語:伊甸園。他不明白這個名字是否能增進食慾。但他認識到一個問題:世界每天都在發生奇妙的變化。

這一天汝平和上官紅杉再次相遇。他看見上官紅杉和一個灰頭髮的外國紳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想躲開,但這種躲避在他看來顯得委瑣,他乾脆大搖大擺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在角落裡坐下。他想這純粹出於偶然,像那種愛情電影的情節,人物的表現應該自然流暢。他注意到上官紅杉化了很濃的妝,這是一個變化,而她的神情和微笑一如既往地嫵媚動人。他冷靜地觀察著他們,聽見女孩用流利的英語和灰頭髮親切會談。她沒有看見我?她為什麼看不見?汝平不無憂鬱地想。他甚至有一個衝動的念頭:走過去坐在他們中間,或者把灰頭髮趕出咖啡館。但他沒有必要干這種愚蠢的事。再說沒有一部好電影會出現這種場面的。

懷舊而感傷的愛情歌曲應該響起來了。汝平看見他們站起來,手拉著手朝外面走。她始終沒朝他看一眼。汝平搖起了臨街的玻璃窗,他把腦袋探出窗外,朝女孩怪叫了一聲。他看見女孩捂著嘴笑了。她走過來,抬起手掌在他的頭頂上拍了一下,然後扭著膀子走了。他聽見灰頭髮問,那人是誰?女孩說,他是一個白痴,我喜歡拍白痴的頭頂。汝平的頭頂因此奇癢難忍。它同他的心靈一起經受了這次小小的創傷。創傷可以忽略,汝平不能容忍上官紅杉喊他白痴。汝平一直堅信他是瘋狂人世間的最後一名智者。幾天後汝平在去上班的路上遇見了另一個女孩小曼。小曼突然從人行道上跳下來,攔住他的自行車。她從頭至腳陷在各種毛皮里,手裡抓著一串冰糖葫蘆。「你沒長眼睛?」她歪著腦袋朝他指指戳戳,「你怎麼隨便撞人呢?」「別開玩笑。我心情不好。」汝平皺了皺眉頭。「什麼叫心情不好?你跟上官怎麼回事?是誰把誰蹬了?」「她是個白痴。」汝平說。

「白痴?」小曼咯咯地笑起來,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蘆,「我最喜歡聽人罵人了,只要不罵我。」

「你也是個白痴。女孩都是白痴。」汝平說。「他媽的,小心我揍你。」小曼瞪了他一眼。她跳回人行道,挽住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說,「來,介紹一下,這是香港來的黃先生,很有錢,這是大陸的藝術家,一分錢也沒有。」黃先生露出兩顆黑牙,朝汝平笑笑。他禮貌地摘下手套,向汝平伸出手。汝平對著那隻手發愣,這無疑是一隻淫蕩的手,天知道它玷污了多少女孩的肉體。汝平無力地握住它搖了搖。男人的手都很臟很油膩,汝平想,他最恨跟人握手。

「先生在哪裡做事?」黃先生問。

「火葬場。」汝平不加思索地說,「我的工作很忙,我要趕去上班了。」「哦,先生原來在工廠服務。」黃先生沒有聽清,轉過臉問小曼。「他說他在什麼工廠?」小曼又是一陣瘋笑,笑夠了說,別理他,他失戀了,心情不好。

「王八蛋。」汝平低聲罵了一句,他去推車子。這時候他聽見小曼對他喊,上官走啦,她去深圳啦。

「你說什麼?」「她走啦,說不定要去荷蘭,她搭了一個荷蘭人。」「她去荷蘭跟我有什麼關係?」

汝平重新登上車子。他把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單手騎著車。早晨八點鐘的街道嘈雜喧囂,廣告,汽車,商店,還有人類像螞蟻一樣浮動。他們很有信心地終日奔走。這麼多的人,這麼繁華的生命,他們是否都對未來充滿信心?汝平突然想起聖經里的詞語:蒼海浮生。蒼海浮生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世事如海,一片蒼茫。每個人都漫無目的浮在上面,有的是大馬哈魚,有的是工業垃圾,有的只是一隻癟破的避孕套而已。史菲也是個酷愛電話的女孩。她經常給汝平打電話。有一天她在電話里轉述電視劇《阿信》的情節,說著說著就嚎啕大哭。汝平只好掛斷電話,讓她哭個夠。還有一天史菲打電話向他索取松山芭蕾舞團的演出票。汝平說他沒有票,有票也不給她。他說芭蕾男演員等於不穿褲子,未婚少女不準入場。史菲在電話里喊,胡說八道,小心我讓老虎來揍你一頓。汝平沒有見過史菲的老虎。他對女孩們的戀人有一種天生的敵意。也許老虎確實是個很會打架的小男人,因為沒過幾天,史菲又打電話問他有沒有公安局的路子。她哭哭啼啼地說,老虎又跟人打架了。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多麼男子氣的人,有個男孩對我吹口哨,他上去一拳就把人家的牙打掉了。汝平說,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