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豐里.2

是你忘了把籠門關上吧,少軍說,我猜就是你。我哪兒有空看你的兔子?母親還是那句話,當然她更想說的是另一句話,她說,咦,那兔子,昨天不還在籠子里嗎?昨天?那還用得著你告訴我?少軍哭笑不得地扭頭就走。原來是一句廢話,少軍想這件事情跟母親說等於是對牛彈琴。少軍站在他的朋友大頭家門口,捏著拳頭嘭嘭地敲門。誰?大頭在裡面問。我,偵探。少軍在外面說。

過了一會兒大頭才跑來開門,大頭寬闊的腦門上淌著幾滴汗,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緊張。

你在搞什麼鬼?少軍審視著大頭說,怎麼等到現在才開門?搞什麼鬼?我在大便。大頭匆匆地走到桌子前,挺起肚子把一隻桌屜撞緊,一邊反問道,你在搞什麼鬼?我的兔子不見了,是你偷的嗎?少軍說著眼睛卻瞄準了那隻桌屜,他說,我是偵探,誰偷了我的兔子,三天之內一定會查出來。兔子?我偷你的兔子?大頭鼻孔里鄙夷地哼了一聲,兔子,我最討厭兔子了,女孩子才養那種東西。少軍極力壓抑住受辱後的怒氣,他從容地走到桌子前翻弄著桌上的一把鏈條槍,這把槍做得不錯嘛,少軍一隻手試著鏈條槍的扳機,另一隻手卻突然用力拉開了那隻桌屜。大頭還未及阻擋,少軍已經把大頭的秘密緊緊地抓在手中。其實只是一頁畫片,好像是從哪本畫冊上撕下來的,一個不穿衣裳的外國女人斜卧在草地上,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反射出粉紅色的光亮,讓民豐里的兩個男孩觸目驚心。好呀,你躲在家裡偷偷看這個。少軍像挨了燙似的扔掉畫片,他說,老實坦白,從哪兒弄來的?

撿來的,在小韓家的垃圾桶里。

撒謊,垃圾桶里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騙你是小狗。大頭漲紅了臉對天發誓,他說,小韓家的垃圾桶里還有幾頁,不信你自己去翻翻看。

我才不去翻,女人有什麼可看的?光著屁股有什麼可看的?少軍怪笑了一聲。少軍想起小韓是剛搬進民豐里的住戶,小韓孤身一人,很少與鄰居們接觸,而且總是門窗緊閉,還要拉上幾塊窗帘布。少軍突然覺得小韓一直是鬼鬼祟祟的,這個人身上有許多令人懷疑的疑點。你有沒有在他的垃圾桶里看見兔毛?少軍皺緊了眉頭沉吟一會兒,他說,小韓肯定把我的兔子宰了,肯定把我的兔子煮熟吃了,你知道嗎,兔子肉吃起來很香的。兩個男孩後來就去檢查小韓家的垃圾桶,大頭望風,少軍埋下頭去看那隻骯髒的紅色塑料桶,但桶里沒有一根兔毛,甚至連別的垃圾也被倒掉了。怎麼回事?少軍嘀咕了一聲,他想不會什麼東西都不見的,頭就埋得更低,果然發現了那根紅色的玻璃絲線,玻璃絲線很細,粘在桶底,不易被人發現,但少軍終於把它小心地拉了出來。

這就是疑點。少軍得意地拎起玻璃絲線給大頭看,他說,你想想,他家又沒有女的,又不用它來扎辮子,他用這玻璃絲線幹什麼?對,他要玻璃絲線幹什麼呢?大頭茫然道。肯定是作案工具,少軍撓著頭想了想說,也許,也許他用玻璃絲線勒死了我的兔子,你知道嗎,這樣不會留下血跡。大約是午後三點鐘的時候,陽光寂靜地流淌在民豐里狹長的空地上,幾隻母雞在啄食石板縫裡的草苔,除了劉家窗台上的老花貓,幾乎沒人看見小韓家門口交頭接耳的兩個男孩。馬上立案,我要開始偵查了,三天之內破案。少軍以一種職業化的口吻向他的朋友宣布了他的決定,他對大頭說,你配合我,做我的助手。大頭遲疑了一會兒,說,我憑什麼做你的助手?是你丟了兔子,關我什麼事?少軍或許是沒想到大頭會拒絕他的要求,我什麼時候讓你做助手的?少軍立即收回了剛才的話,他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冷笑說,讓你做助手?獃頭獃腦的,反而礙我的事!

少軍的偵查始於那天夜裡。

少軍先是爬在他家的老虎天窗上監視小韓家的動靜,他看見小韓推著自行車進了民豐里的門洞,瘦瘦長長的一條身影,筆直地走過去,決不朝左右前後多看一眼。他從來不與人說話,少軍想,不說話的人心裡都藏著鬼。他注意到小韓自行車的書包架上夾著一件什麼東西,大概是一隻飯盒,上班的人們都會在自行車後面夾一隻飯盒,這不奇怪,但少軍突然聽見那隻飯盒裡咕嚕響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滾動,是幾塊沒吃光的兔肉?少軍這樣猜想著,看見小韓打開了門鎖,扛著自行車進了屋裡,別人的自行車都放在院子里,唯獨小韓每天要把自行車扛回家,這也是疑點,少軍想,那傢伙身上儘是疑點,連扛自行車的動作都顯得慌裡慌張的。母親在下面喊,少軍你瘋了?爬在老虎天窗上幹什麼?不幹什麼,我在看星星。少軍說。

瘋了,丟只兔子跟丟了魂似的。母親說,你看星星就能把兔子看回來啦?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少軍回頭說,同志,你能不能安靜一點?你能不能別來跟我搗亂?

兔子,不就是兩隻兔子嗎?哪天讓你姨媽從鄉下捎兩隻來。母親絮絮叨叨地走開了,剩下少軍站在木梯上,耐心細緻地監視著小韓的動靜。其實也沒什麼動靜,小韓除了出來倒掉一盆水之外,一直呆在屋子裡。除了燈光,少軍什麼也看不見,因為小韓家的窗上都拉著厚厚的窗帘。少軍只能從燈光明火中分析小韓的行為,這個窗口亮著,說明他在廚房裡,他在廚房裡幹什麼?又在吃兔肉了?這盞燈滅了,那個窗口又亮了,他大概要睡了,要睡了?少軍想為什麼早早的就要睡呢?小韓家氣窗上的那塊空檔是突然出現在小軍的視線里的,不知道小韓是否想把窗帘拉得更嚴密一些,反正窗帘動過以後就留下了那塊空檔。少軍現在從狹窄的氣窗上恰恰可以看見小韓的床,準確地說是床的一半,一條薄毯的一半,意外的收穫幾乎使少軍屏住了呼吸。

他看見小韓上了床,那張瘦削的臉正面對著少軍,在燈光的輝映下顯得蒼白病態,但少軍覺得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某種詭秘的光芒,他看見小韓用雙手的食指頂住兩個額角,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這種動作多麼奇怪,少軍還想發現些什麼,但是很不巧。小韓的腦袋突然沉下去,他肯定是調換了方向躺著,少軍後來看見的是兩隻蒼白的腳,它們忽而靜止,忽而急遽地顫動,像擰麻繩似地擰在一起,少軍想他的腳上也有疑點,睡覺就睡覺,他的腳為什麼這樣亂動不止?後來小韓家的燈就滅了。除了氣窗玻璃上的一小片幽光,少軍什麼也看不見了。第二天少軍又去翻看小韓的垃圾桶,桶里沒有大頭所說的那種畫頁,也沒有紅色玻璃絲線了,少軍發現了幾根骨頭,他用樹棍撥弄了幾下,他覺得那不像是兔子的骨頭,那麼大那麼粗的骨頭,到底是什麼骨頭?少軍這麼想著心就開始狂跳了,會不會是人的骨頭?

現在已經不是兔子的問題了,小韓心裡肯定藏著鬼胎。少軍繞著小韓的屋子走了一圈,他決定爬到小韓的窗台上去,他要利用氣窗上的一塊空檔看看那張可疑的床。假如有大頭在旁邊望風就更好,但沒有他也一樣干。假如有人撞見,他就說是接受了公安局的秘密任務來監視小韓的,不管別人是否相信,至少不會有人來阻攔他。少軍的臉終於貼住了氣窗玻璃。現在他看見了小韓的那張床,床和毯子都很正常,使少軍產生疑問的是床上的枕頭,枕頭竟然有兩隻,又皺又癟地擠在一起,而且少軍清晰地看見另一根紅色的玻璃絲線,長長的,細細的,它就盤曲在枕頭一側。因為緊張和激動,少軍跳下窗檯時不小心把腳踝崴了一下,後來他就那麼半跳半奔著跑到大頭家裡,透露了他的最新發現。小韓,小韓果然有鬼。少軍喘著氣說。

真的是他?大頭說,是他偷了你的兔子?沒這麼簡單。小軍的眼眸里閃閃爍爍的,他說,打死你也不會相信,小韓家裡還藏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你又瞎編了。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大頭疑惑地說,一個女人?你怎麼發現的?軍機不可泄露。少軍微笑著說,我早說過小韓這人鬼鬼祟祟的,你不信,什麼事情能逃過我的眼睛?可是,可是他把一個女人藏在家裡幹什麼呢?大頭又問。少軍似乎被一下子問住了,怔了一會兒用鄙夷的目光斜了大頭一眼,幹什麼?你就知道問幹什麼,偷偷摸摸藏一個人在家裡,肯定要干一件危險的事。少軍說著匆匆地離開大頭家,走到門外時他又回頭對大頭說,你等著看我的,三天之內我一定破案。奇蹟出現在第二天夜裡。

少軍後來難以描述那天夜裡的心情。本來他是爬在老虎天窗上監視小韓的,但母親一直用掃帚敲著梯子喊他下來,這種干擾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少軍乾脆就從梯子上下來了,他想與其這樣伸長了脖子,又要聽母親的嘮叨,不如冒險爬到小韓的窗台上去。小韓家厚實的窗帘仍然在氣窗部分留下一塊空檔,這給少軍的第二次偵查提供了方便。

天漸漸黑透了,小韓家的燈光呈交替狀地亮了,又滅了。梧桐樹後的少軍的心又砰砰地狂跳起來,他聽見民豐里唯一的電視機在桃子家咿咿呀呀地響著,有個男人捏著嗓子唱著京戲,少軍想那種聲音正好可以掩蓋他翻窗的聲響,他貼著牆壁朝小韓家的窗戶挪過去,劉大家的貓這時候喵嗚叫了一聲,少軍嚇了一跳,但除了那隻貓,沒有人看見他。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