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紫暗王座 下 第五章 追憶之遺物

劈哩。火光閃動,發出燒灼的聲音。

悠舜脫下雪靴,解開發髻。取一塊舊布擦拭水滴,彎身坐在一張很久以前,自己每天都會坐的藤椅上。那棵令人懷念的李樹,依舊披著雪佇立在窗外。

過去,這間雖然小卻舒適的居處,就是悠舜的整個世界。

「…………」

口中究竟低喃了些什麼,連悠舜自己也不明白。是夢囈嗎,還是惡夢中的夢囈呢。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不管是哪一種,其實都沒什麼差別。

途中打發了護衛,在這大雪紛飛的夜裡,獨自一人撐了傘舉著燭台來到這間草庵。當那棵李樹以與舊時無異的姿態映入眼帘時,悠舜不由得一陣目眩。

內心湧現一陣錯覺,彷彿離開這間草庵之後的十數年歲月,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當年,在旺季的要求下,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這間草庵前往參加國試。就從那天之後。

一股尖銳的刺痛突然襲擊胸口,令悠舜猛烈的咳了起來。每一次咳嗽,肺部深處都像被人用指尖搔抓似的又痛又癢,但這也都已經習慣了。咳嗽停了,肺部卻還持續發出難聽的哮喘。猛烈的咳嗽使身體發熱,全身浮出一層薄薄的汗。撥開黏在額頭上的長髮時,就算不想看見,自己那雙瘦骨嶙峋、有如枯枝般的手臂還是會映入眼帘。

這副模樣,也難怪任誰看了都會認為悠舜臉上呈現死相,不久人世。突然感到滑稽,悠舜自顧自的笑了起來。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身體卻也筋疲力盡了。整個人癱軟在椅子里,雙手垂落在扶手邊,要是能就這樣睡著,再也不要醒來,不知該有多麼輕鬆。

「…………」

望著拉窗外,覆蓋著白雪的李樹。藤椅發出咿咿啞啞的聲音。

這間草庵和李樹的事,就連對凜都沒有提過。不過悠舜偶爾,真的是偶爾,曾夢想過能與凜一起在這裡,過著只有兩個人的安靜生活。那是個怎麼也無法放棄的破碎夢想。

……只想牽著她的手來這裡,或許,真的只是這樣而已。

嘴角浮起一個自嘲的微笑,悠舜伸手抓起長發,鬆鬆地綁起來,垂放在肩頭。

然而,已經結束了。就連這個夢想也無法再度擁有。因為悠舜選擇的不是沉靜的酣睡,而是壓迫的現實。選擇睜開眼、微笑、背叛。而每當眼前出現叉路時,他選擇的總是分離。那決不容許回頭的現實。被人們的感情與謀略淹沒,暗中一手操縱著繩索的悠舜,在精神上已經疲憊不堪。同時,原本沉睡的細胞也逐漸蘇醒,並且開始鼓動了起來。就連舌尖嘗到的苦澀感傷,對悠舜而言都成了歡喜。跟平穩完全相反,彷彿橫渡空中繩索時,出現的那種驚心動魄快感——死命的活著。就是這種感覺。那種感覺,又像是舌尖嘗到香醇美酒時出現的,深刻而愉悅的酩酊。

那絕對是和凜兩人平靜生活於這間草庵時,無法體會的感覺。

決定了,就這麼一次。就這麼一次,活下去吧。而這就是最後了。

悠舜懶洋洋的拉過手杖。那是一把打磨光滑的橡木杖。從外觀上看起來,整支手杖渾然天成,看不出有接縫處。但悠舜只是輕輕一摸,手把部分馬上應聲彈開,從裡面滾出一個紫絹小布包。悠舜有氣無力的拿著小布包把玩了一陣子,露出嘲諷的笑。

想起交給絳攸的紫色小包。絳攸究竟有沒有把那個小包交到國王手上呢?

每次想起國王,總不由得如此嗤笑。究竟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笑,悠舜其實也不明白。只是每當一想到那個蠢笨的國王,就忍不住想這麼笑。

將布包塞回原處,手杖恢複原狀。打算關起拉窗而伸出手。

拉下拉窗前,再次望向覆雪的李樹。這次,看得稍微久了點。

離開這間草庵時,悠舜認為絕對會再回到這裡來,而回來時什麼都不會改變。以為不管自己離開這裡去了哪,都只不過是一場漫長的假期罷了……然而,他錯了。

原本靜止的人生,就從離開這裡的那一刻起,時間再次開始走動。悠舜打從心底愛著這間草庵和這棵李樹,以及從這扇窗望出去的四季,那有如水墨畫般的風景,還有鎮日讀書度日的平穩歲月。但同時他也清楚,這樣的生活里並沒有他的人生。這間草庵里什麼都沒有。結果根本就是自己無法滿足於這什麼都沒有的人生嘛。風吹起長發,遮住了他的臉。

心裡有個願望。現在,哪怕只是瞬間也好,真想看看那願望實現後的模樣。

即使必須賭上自己剩下的壽命。咳咳……又咳了起來……已經沒有時間了。

耳邊傳來腳步聲。悠舜掩住咳嗽的嘴,扶著手杖,重新在藤椅上直起身子坐好。然後,為了迎接即將來臨的訪客,在唇邊掛上一個嘲諷的微笑。

「……就知道你會找上門來。你果然還是不放心,想來收拾我是嗎?晏樹。」

「這才是我的作風,不是嗎?」

晏樹優雅的拍去發上的積雪,牽動嘴角,露出一個微笑。

●  ●  ●

入夜後,飄起了小雪。絳攸不耐煩地在東坡關塞里的一間房中踱步。總覺得收藏在胸口的那個小布包越來越沉重,突然停下腳步……不,不是突然。絳攸自嘲想著。從悠舜將這個布包交給自己的那一天起,那重量就一天一天的在增加。和絳攸心裡的重擔一樣。

要交給國王,還是你自己打開它,甚至要把它給毀了或丟了都可以。當時悠舜微笑著這麼說。

要是早點交給國王,是不是能改變什麼。離開貴陽之後,絳攸不知如此自問了多少次。迷惘、躊躇……結果還是未能將這小布包交給國王。從那時起,絳攸便陷入了無盡的焦慮與後悔之中。

這時,耳邊傳來一陣腳步聲。光是聽見這個聲音,就讓絳攸內心的負擔減輕不少。

「絳攸!」

那是國王的聲音。不知道有多久沒聽見這聲音了。本以為他一定很沮喪的,沒想到他的表情卻沒有一絲猶豫。光是看到他的臉,絳攸內心便激動不已。他下落不明了整整一個月,而這段期間的每一天,絳攸都像行屍走肉般的活著。沒想到現在見到了他,腦中卻是一片空白,連該說什麼都不知道。

「怎麼這麼久,你到底上哪去了。」

火缽里的木炭燒得吱吱作響。絳攸邁開大步走向國王,他先是有些手足無措的笑了,然後口中輕聲這麼說。

在東坡關塞稍作休息之後,州尹苟彧一邊揉著眉間皺紋一邊說:

「那麼,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該由誰繼任東坡郡太守。」

紅州與紫州的邊界,多是由山嶽天險形成的天然障壁。而其中最重要的要衝就是東坡大溪谷。從外部穿越這處溪谷後,將能看見紅州最大的平原地,地勢也從那裡向四面八方展開。相反地,若從紅州往外穿越溪谷,則會遇到屏障紫州平原地「五丞原」的諸多高山要塞。在歷史上,紅州與紫州之間的戰爭多半始於東坡關塞,決戰則多數於紫州的五丞原或紅州的蒼梧原野上展開。楸瑛嘆了一口氣。

「……是啊,這裡可說是紅州的防衛前線。所以就算是開玩笑,也絕對不能讓旺季的人馬出任郡太守。」

在紅州目前所有的郡太守之中,已有半數屬於貴族派。如果選擇了不適當的人選出任東坡郡太守,將可能演變為「外有紫州內有貴族派」的腹背受敵狀態。邵可轉頭望向苟彧。

「苟彧大人,不知州牧和您有何看法?」

「我們想先聽聽各位的意見。」

邵可苦笑。苟彧也好劉志美也好,都是一副對邵可的答案心知肚明的語氣。

「我明白了。那麼就讓我毛遂自薦,由身為紅家宗主的我來出任東坡郡太守吧。」

聽了這番話,在場其他人莫不瞠目結舌。只有苟彧和絳攸毫不驚訝。絳攸一邊深思一邊點頭。

「沒錯,我也認為這麼做好。只要紅家宗主親上防衛線坐鎮,就等於紅家舉族宣示守護國王。紅州各地的貴族派官吏既然身在紅州,當然不至於笨得要與紅家為敵,所以不會輕舉妄動。再說邵可大人也持有文官資格……加上從前我聽說過,由紅家直系出任東坡關塞,具有某種特殊意義。」

「特殊意義?」

劉輝歪著頭望向邵可。苟彧的表情看起來是知道答案的。

「是的。若由紅家直系出任最前線的東坡關塞太守,就表示由宗主直接下令紅家九族必須齊心守護紅家人民與領地以及紅州防衛線,劉輝陛下。」

看著此時劉輝的表情,邵可欣慰的微笑了。

「這並不代表開戰。對於侵入與攻擊雖會全力排除,但還是以堅守防衛為原則。紅家的存在是為了保衛故鄉與百姓,這就是紅家一族的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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