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紫暗王座 下 第四章 未開箱子之內容物

……劈哩啪啦。炭火燃燒的聲音。

從彷彿隔了好幾層布幕的世界另一端,傳來某個神經質的踱步聲。

極度的寒冷使得全身刺痛著。劉輝好幾次睜開眼,卻每次都又再度昏厥。

不知道幾次之後,才因自己不斷打顫的身體反應而朦朧覺醒。實在太冷了,冷得身體止不住顫抖。咬緊的牙根咯咯作響,腦袋深處是劇烈的疼痛。伸手想拉起被褥,卻因過度發抖而什麼都抓不住。伸手想去碰觸什麼,但呼吸卻突然變得困難。

喉頭被什麼纏住。好像有人撲了上來。頭頂上方,不知是誰一直發出低沉的怒罵。脖子上受到嚴重的壓迫,劉輝無力地揮舞雙手掙扎,用盡氣力呻吟,睜開雙眼。

眼前模糊地有兩團火影。漆黑的火影之中,只有兩道目光發出異樣的亮光,像是一頭野獸。只不過,那毫無疑問是屬於人類的眼神。伴隨著那雙可怕的眼神,指節粗大的雙手以萬鈞之力勒緊劉輝的脖子,那人口中還不斷地發出如夢囈般的低喃。

「……殺掉就好了!這種傢伙,反正最後還不是會被殺死,就像我的孩子全部都被殺死了一樣。所以還不如現在殺了你比較好,死在這裡還比較好。就算不殺你,也不會有什麼好事。活著根本不會有什麼好事。像你這種人,死了比較好。」

從未聽過的陌生女人聲音。沙啞的,彷彿來自地獄怨念的聲音。

女人將全身的體重壓在勒住劉輝脖子的雙手上,劉輝感到自己的喉骨發出被擠壓的難聽聲音。受到女人的詛咒與惡鬼般的模樣震懾,腦袋一片混亂,甚至分不出是現實還是虛幻。連舉起雙手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張著虛弱的手指,扒抓著身上的棉被。

突然,身上的壓迫解除。劉輝別過頭咳了幾聲,喉嚨又噎住了。

「不是叫你不準出手的嗎?到一邊去!」

耳邊傳來另一個蒼老而沙啞的男人聲音。女人一邊怒罵著那個男人,一邊心不甘情不願的走開,遠遠的還能聽見她惡狠狠的聲音。那種怒罵的方式,和朝廷里那些為了保身而發出的陰險詆毀不同,女人的話語是一刀兩斷式的直接,充滿不帶任何雜質的純粹暴力怨氣。最後她丟下一句「你明明就被害得這麼慘,為什麼還要這麼做?這個蠢材!」然後一邊叨叨絮絮著「無話可說了,為什麼不去死了算了」之類的抱怨,一邊拖著神經質的腳步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

劉輝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發抖著。也分不清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剛才遭遇的事——畢竟那的確是針對自己爆發的確切殺意。

「抱歉。我不過是離開了一會,沒想到就發生這種事。」

男人俐落地以單手招呼劉輝躺下,與他的動作相同,他的聲音雖然聽來嚴格,卻也十分溫柔。

「過去也曾發生過相同的事啊……你是第二個了。」

男人淡然而安靜的自言自語。端起碗,湊近劉輝唇邊,不知名的液體燒灼似的穿過喉嚨。劉輝雖然有點被嗆到,但還是一滴不剩的喝光了它。

第二個?自己似乎發出聲音提問,朦朧之中的聲音卻是含混不清。困意緩緩侵襲。不過是喝了一碗湯,寒氣卻已經由指尖慢慢散去。

被蓋上了一張薄被。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那男人的面容,只聽見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

「睡吧。在這個季節下這麼大的暴風雪也是罕見。已經十幾年沒遇過了。想必明天就會停了,雪也會馬上融解。偶爾下一場這樣的風雪也不壞呢。當然,只是偶爾的話……」

男人說話的聲音誘人入睡。安安靜靜的,彷彿歷史悠久的大樹下,落葉擦動的聲音。

第二個?自己似乎又問了一次。於是聽見男人「是啊」的回答。

「你是第二個了。第一個人在雪停的那天晚上離開了。是個有著令人難忘眼神的年輕人。」

劉輝在半夢半醒之間,突然冒出一個奇異的念頭。老人口中的「第一個人」,該不會是那個像磨亮「莫邪」般的男人吧?不知道這句話自己是否也說出口了,不過這次並沒有獲得回應。

——砰。激烈的風拍上窗戶發出巨響,使劉輝猛地驚醒。

乍然之間,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視野一片微暗,看不清楚周遭。眼角餘光瞥見爐火搖曳。但現在究竟是夜晚還是天明,依舊分不清。一試圖起身,才發現自己睡得全身是汗。那令自己抖得牙齒打顫的惡寒與渾身的疼痛已經逐漸消退,頭痛和暈眩也只剩下輕微程度。

正當劉輝甩著頭,企圖讓自己更清醒些時。

「你起來啦,年輕人。覺得身體怎麼樣?」

劉輝嚇得心臟差點從口中蹦出來。

火爐另一端,有誰坐在那裡。火光搖曳著,看不清他的長相。

爐中的柴火燒得劈哩作響,耳邊聽著那聲音,劉輝轉著不甚清醒的腦袋,急忙說些什麼來回應。

「……啊,是……已經好多了。那個……謝謝您。」

「這樣啊,年輕人身體就是健壯。原本你燒得可燙了。」

說完這句話,兩人又陷入沉默。

劉輝困惑著,那人坐在那裡似乎也無意攪動爐里的炭火。炭火持續發出聲音,劉輝下定決心從床上——說是床,其實仔細一看只是一堆乾燥的稻草,而自己就像個被塞在裡面的烤蕃薯——爬出來。才一爬出那堆稻草,吹上身的冷風就讓劉輝打了個寒顫,急急忙忙地又爬回稻草堆里,沒一會兒工夫,鼻水就淌了下來。男人似乎笑了。

「稻草下面應該有一件蓑衣,穿上它能抵得幾分寒。」

劉輝不知道「蓑衣」是什麼,只是照對方說的,伸手朝稻草堆里摸索。這時才察覺到手臂似乎有些不對勁,仔細一看,原來自己的雙手雙腳都層層纏繞了繃帶。身體也是。雙臂被綁得像兩根圓棍,難怪會覺得動彈不得。

「你的手腳差點就因凍傷而壞死,所以我擅自幫你包紮了。幸好,只是表皮輕微的凍傷而已……」

「謝……謝謝您。」

被繃帶纏成了圓棍似的雙手,繼續在稻草堆中摸索著,終於在底層發現了某樣東西。費盡工夫拉了出來之後,原來是一大塊毛扎扎的編織物,這玩意到底該怎麼穿啊。

(……對了,不是有種蟲叫做蓑衣蟲嗎……)

這個季節經常可以在樹梢或屋檐上看見掛著那種蟲,於是劉輝便模仿蟲的樣子,將那件蓑衣裹在身上。粗糙的蓑衣碰在皮膚上的感覺不是很舒服,但卻很溫暖。將蓑衣打了個結,劉輝覺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一隻蓑衣蟲。是說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毫無疑問是一隻蓑衣蟲吧。

披著蓑衣離開稻草堆,邊躊躇著邊靠近火爐。

走到終於能看清對方模樣的距離時,劉輝不由得震撼了。

對方的年齡難以判斷。確實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但分不出和霄太師相比,誰的年紀比較大。臉上刻劃的皺紋與其說是年齡的證明,不如說是來自生命中無數的歷練滄桑。或許他的實際年齡要比外表年輕也說不定。不過這還是小事。他身上還有更明顯的特徵:臉上有一隻眼睛殘了,雙臂之一也只剩下半截斷臂。

劉輝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能僵著不動。老人眯起那隻獨眼。

「現在,已經不覺得有什麼不方便了……你吃嗎?只剩一碗就是了,但你應該餓了吧?」

放下火夾,老人開始攪拌起加熱中的鍋子。聽得見攪動時鍋底傳出的咔啦聲,可見真的只剩下一碗的分量了。一聽見鍋子的聲音,劉輝突然覺得好餓。老人取過身旁一隻木碗,裝了一碗又稀又淡的湯遞給他。

劉輝用兩隻圓棍手,恭敬的接過碗,但在張嘴喝湯前,又看了一次老人的獨眼和獨臂。總覺得無論如何都要在用餐之前問個清楚。

「……請問,您的眼睛和手……那是……怎麼回事?」

老人表情微微一動。劉輝並不知道那其中帶有什麼樣的情感,只是,老人露出的表情彷彿說著,看過他這樣的人雖多,問出這問題的人可不是那麼常見。接著,老人只說了兩句話作為回答:

「戰爭時失去的。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吧。」

戰爭。劉輝表情大大扭曲了。低下頭,淡淡的湯水反射出自己的臉,人影隨湯水晃動。胸中閃過的痛楚連自己也吃了一驚。就在不久前,劉輝的世界還和戰爭一點關係都沒有,像是活在遙遠的童話之中。然而離開王都之後,一想起大雪中,為了幫助劉輝逃離的楸瑛他們,內心不禁顫抖。不想被老人看見自己臉上表情,劉輝低頭啜飲著無味的湯。稀薄的湯水填不飽肚子,反而使他更餓了。

「你的頭,還好嗎?你不止身體嚴重碰撞,腦袋瓜上也撞出不少疙瘩。現在看起來好像好多了就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