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紫暗王座 下 第一章 蒼之君與雪夜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琴聲。音調高高低低,卻有著令人神往、靜謐而美妙的音色。

年幼的劉輝身上包著髒兮兮的毛毯,一聽見琴聲便睜開眼睛。

忘了是從何時開始聽到這琴聲,畢竟對年幼的他而言,那是像古時候一樣久遠的事了。他所能記得的只有,琴聲是在兄長突然消失身影后開始聽見的。

母親死了……接著兄長也消失了。

在那之後,劉輝一直是孤單的。

無數個夜晚,為了尋找兄長而徘徊於黑夜之中,直到小小的身軀沒有力氣了,才蜷曲著身體於寒夜中睡去。有時甚至懷疑,是不是一閉上眼睛,自己就會像故障的人偶一般再也無法動彈。

因疲累而一片空白、無法思考的腦袋,有一天,突然傳進琴聲。

(————)

劉輝睜開正要閉上的眼睛。眼前原本是無論晝夜都只會呈現黑白的世界,突然射進了一道光線,彷彿是在眨眼間就將一切塗抹上色彩。劉輝屏氣凝神地抬起頭。

那琴聲,不只令劉輝無神的眼眸活了起來,甚至連那隨著寒冬而封閉的感情都因強烈的共鳴而震撼。深深滲透進內心的音色使得胸口一陣激動。專心聆聽間,冰凍的心也為之溶解,化作眼淚紛紛滑落。直到聽見自己哽咽的哭聲與感受到臉頰的溫熱,劉輝才發現自己原來正在哭泣。

最後一次哭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啊?已經想不起來了。就連尋找兄長這個支撐自己的理由,都如脆弱的蛋殼般出現裂縫,而裂縫中空無一物。在所有人眼中,劉輝就像是個不存在的鬼魂。本以為是那總叫自己乾脆消失算了的母親不見了,但沒想到消失的,其實或許是自己吧。害怕自己要是停止在雪中前進的腳步,可能真的就會融化在雪中。到最後,只剩下這樣的恐懼促使著劉輝,拖著那破碎的蛋殼,無論多麼茫然失落,也仍持續徘徊前進。

那些差點失去的情感,彷彿被琴聲攪亂似的重新復甦。幾乎忘了如何表達感情的劉輝雙眼,因為強烈憶起的寂寞悲傷而令眼前的世界染上一片灰白。

都怪那琴聲實在太溫柔了,令人不禁哭泣。

他抽噎著,蜷曲著幼小的身軀,不斷流下眼淚啜泣。直到此時,才終於不是靠頭腦,而是打從內心了解到失去母親與兄長的事實,並了解伴隨而來的是什麼樣的孤獨。胸口彷彿開了一個黑洞,冬天呼嘯的冰冷寒風,就從那黑洞里吹過。

……那一天,當劉輝的情感終於恢複了溫度之後,就那麼瑟縮在迴廊角落哭著睡著了。然而隔天早晨醒來,卻發現身處於熟悉的卧房裡。還記得當時的自己,為此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從那天起,劉輝便不時聽見那同樣的琴聲。冬天結束,春天來臨,甚至在夏天過去之後,都還聽得見不知何處傳來的琴音。好幾次追尋著聲音,想尋找琴音的源頭,但只要劉輝一接近,琴聲便中斷。失望之餘,只好總是保持最近的距離默默聆聽。

不知從何時起,劉輝開始將琴聲當作搖籃曲,總在琴音之中睡去。

季節更替,又到了紅葉飄落的寂寥秋天。兄長已經消失一年了。

那天,在琴音中醒來的劉輝,儘管身上包著髒兮兮的毛毯,卻依然因寒氣而顫抖。

一如往常,踩著不穩的腳步踏出迴廊,想追尋音色的來源,卻發現天還沒亮。

耳朵和手腳都凍僵了,有什麼白白的東西飄落在小小的鼻頭上。抬頭一看,黑暗的夜空正飄落無數紛飛的白雪。

迴廊上空無一人,只有以一定間隔擺放的紅燈籠,無懼冰雪似的燃燒熊熊火光,還不時迸出火花。劉輝左看右看,卻都不見人影。簡直就像全世界只剩自己被留下,不由得開始拚命找尋琴音的源頭。

不知該朝何處往哪裡走。劉輝奔跑於漆黑之中,只有琴聲是唯一能依靠的目標。走下迴廊,奔到庭院中,單薄的室內鞋很快就沾滿了泥雪。

以往每當劉輝一靠近就戛然而止的琴音,只有在這一天夜裡,不知為何始終不停的回蕩在耳邊。為此,劉輝不但不覺得高興,反而感到沒來由的恐懼,總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對勁的事。空無一人的後宮院落,火光下的黑影如可怕的怪物般伸縮。持續不斷的琴音,是最後的聲音。

(等等我。)

「——把你的眼睛和耳朵都閉起來。」

耳邊傳來溫暖又冰冷的聲音。在輪廓模糊的世界裡,劉輝照做了。關上耳朵時,彷彿還聽得見臨終前的痛苦聲音,伴隨著巨大的落地聲響與水聲。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劉輝被放回地上。世界再次回歸寧靜。

「……沒事,可以睜開了。」

劉輝還是照做了。

那一大群人,已經一個不剩。那許多的火炬,也都消失了。

睜開眼睛看見的,只有迴廊上孤單的一盞燈,還有那個人。或許燈光也是那個人點亮的吧。劉輝本能地抗拒轉動腦筋思考,只是茫茫然的抬起頭,望向那人。

而那人也正低頭直視劉輝。究竟有多久沒有人與自己這樣四目相望了呢。看見劉輝拚命而真摯的眼光,那人微笑了起來。

「好久不見了,劉輝太子。」

「好久不見了,蒼之君。」

聽劉輝這麼一說,那人突然驚訝地睜大雙眼。紫藤色的美麗戰袍,在火影中晃動。

「那名字,是誰告訴你的?」

「有時候,一個恐怖的伯伯會來找我。他說你就是『蒼之君』。」

「…………恐怖的伯伯啊……」

旺季的表情似乎正忍著不笑出來。接下來,他便跪在劉輝面前,為他仔細擦拭起衣擺沾染的雪泥。

劉輝發抖著。已經忘記究竟是因為寒冷,還是有其他原因。他早就學會讓恐懼、嫌惡以及不想看見的事物從記憶中消除的技巧。知道這裡只有兩人獨處後,劉輝鬆了一口氣。鎧甲雖然冰冷,那人的手卻很溫暖。當他為自己拂去臉上的雪片後,劉輝更抓住他的手捨不得放開。將那雙手壓在自己的臉頰上,感受著他的溫暖,眼淚就這麼滾了出來。心情和初次聽見琴聲時一樣,受到深深的震撼。是因為許久未曾感受到來自他人肌膚的溫暖嗎?還是睽違一年,終於有人喚了自己的名字?又或是為了眼前這人未曾離開自己而欣喜?可能這些都是吧。

劉輝的小手將對方的手壓在自己的臉頰上,抬眼望向近在眼前,那人的眼睛。

那雙眼令人聯想到晴朗的七夕夜晚,布滿閃亮星星碎片的夜空。而有如美麗夜空的那雙眼也正注視著他。即使有些危險,但劉輝並不在意。

「劉輝太子……你為什麼會跑到那裡去呢?」

「我聽見……琴的聲音……」

「…………」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就在今晚,那琴聲會被雪掩埋、消失……」

聞言,旺季忽然低頭看了劉輝一眼,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就連兄長都不曾用如此認真、像是大人看大人的表情看過劉輝。會這麼做的……只有恐怖的伯伯,和眼前這人。

劉輝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說。只是——沒錯,他就只是突然有這種感覺。感覺今夜之後,再也聽不到那琴音。像母親的死與兄長的失蹤一樣,永遠回不來了。

「兄長突然消失不見。我還沒學會超過一百的數字該怎麼數,但我一天加一個數,數到一百後再重來,已經重複三次了,兄長他……到現在都還沒回來。我好怕那琴聲也會像這樣,再也不回來了……」

無法清楚說明,開始吞吞吐吐的劉輝臉紅了起來,垂下眼睛。

那人沉默著,始終注視著劉輝。過了一會,才靜靜地開了口。

「……你不希望我消失嗎?」

「是啊。」

「就算有一天我會要你『——』也一樣嗎?」

「——」是個劉輝不懂的字眼。然而即使疑惑地歪著頭,凍僵的臉還是拚命的綻開笑容。就算不懂「——」的意思,那總不會比母親對自己做的事更過分吧。

令人落淚的琴音。來自他人肌膚的溫暖。不會從劉輝身邊逃離的人。這樣就夠了。

「是的。」

剎那間,空氣停頓了下來。那人從劉輝臉頰抽離雙手,反過來握住劉輝的手。

「劉輝太子,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咦?」

「和我一起,離開這座城,捨棄一切。你願意嗎?」

大雪紛飛,落在篝火上的雪片無聲地融化消失。

緊握的手傳來溫熱,那是劉輝從未體驗過的溫度。只要跟這個人走,一定能到一個寬廣而溫暖的世界吧,那裡一定不像現在身處的世界如此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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