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蒼之巫女 第四章 蒼冥暗鎖

一片暗色中,有什麼東西始終蜷伏在一隅。

她注意到它,是在不知第幾次逃獄失敗,被強制遣返的時候。無能為力地再次任人洗腦時,忽然發覺,在光所不及的昏暗角落,潛藏著那個東西。

從那時起,它便一直尾隨著珠翠,仿似融入了黑暗般耐心地候於一角。珠翠嘗試逃獄時,它也如影隨形,雖然保持著一定間距,卻從未遠離,緊盯不放。此處雖沒有鐐銬和鐵柵,但卻是珠翠目前為止待過的最恐怖的所在;但儘管落入了這樣一個地方,她最終還是注意到了隱身暗角的它。即使目之所及唯有黑暗,不知為何,就是能感覺到它在那裡。

(……啊,但是,只要一次……)

只有瑠花到來時,方能忘卻它的存在。

散發著耀目的神聖與威壓,眸光冰寒,一次也沒有想來見珠翠的那個人。

……那個,果然只能是空想嗎?

瑠花渡入的火樣熾體已不再翻攪肆虐,而是從體內,汩都都地將她熔化。從指尖開始,「珠翠」正熔為流體。

而那,或許也不過是在這牢獄裡做過的數千惡夢之一而已。

(「母親大人」……)

自己在哭泣嗎?還是沒哭?珠翠無法分明。

竭力鼓起勇氣對瑠花道出的話語,一個字也沒能打動她。

孤身一人也無妨。無人視自己為最重要也無礙。可……這想法,是緣何縈繞腦海?因著何種信念,自己耐受了種種摧殘與孤獨的磨折?

已經記不起,自己究竟是為何回到這裡了。

(已經——……)

這時,一直耐心地等待珠翠變弱的那個東西,終於動了。

她知道,之前窺伺於暗角的它,現在正緩緩地悄然逼近。至珠翠身側,觸碰熔化著的「珠翠」的邊沿。片片撕裂,饕餮吞咽。

將熔流著的珠翠,從外緣起,大口大口地,塊塊肢解蠶食。

珠翠的臉頰——如果它還在的話——淌下行行清淚。很想嗚咽出聲,但大概連這都做不到了。因為已經連那種力氣,都沒有了。什麼都沒了。

珠翠已然,一無所有。

不知何時起一直緊隨身後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珠翠其實是知道的。可卻裝作不知。因為她,不能承認。不想承認。

她明白,自己一直都不強。但是,也絕不是那麼弱。她想如此相信。

不知何時出現,潛伏於珠翠近旁,在黑暗中如影隨形的那個東西。

——是,絕望。

她不想承認,內心的某處,自己依舊怯懦地畏縮,想著「果然還是不可能的吧」。邵可大人、秀麗大人、還有陛下——若是為了這些重要的人,即使是一個人也能無畏地戰鬥,明明是這麼想著才回來的。

她不想承認這個不能為所愛的、重要的人們頑強努力的自己。

她本以為,這種程度的決心,是能夠改變瑠花大人——乃至縹家的。被瑠花無視、投入大牢、一面也沒能得見,這其實是當然的吧。

(我的心,怎麼就這麼弱呢?)

秀麗大人、邵可大人、還有夫人,為何就如此不同?不論何時,她總撇不去心中的軟弱。

珠翠總是在關鍵時刻敗下陣來。正如現在。

「絕望」,終於逼身,扯碎,吞噬。一寸一寸,自我逐漸削減。待到全部吃盡,「珠翠」也將不再。夫人和邵可大人所給予的「心」,即使一人也拚死守護的自我,今次卻無處可尋。縱使身體活著,也只是和「絕望」一起,永遠滯然於此而已。

除了流著淚感受這一切,珠翠別無他法。

無論被如何洗腦,都能夠抵抗。即便深陷囹圄,也無數次地脫逃。

然如今,撲食珠翠的並非其他,而恰是她自身的絕望。

「可憐的珠翠。從這裡逃走、驚怯地死守的小『珠翠』,最終,除你自己之外竟是無人視作必需呢。不如變回傀儡吧。這樣便會輕鬆了。再不會被情感所苦。無力、絕望、悲傷、孤獨——和那極致靜默的寂然。」

忽地,絕望觸及到了那已經只剩一點點的,最後的碎片。

珠翠睫羽輕扇,最後的淚珠滑落。

逃走後便一直竭盡全力上緊自己的發條。邵可大人、夫人、秀麗大人、以及陛下,時不時都會幫她上弦。因為尚抱有活下去的信念,所以儘管孤身一人也能拚命將它旋緊。

但,已經——

喀叮——發條響了最後一聲。

「明明為了你,我一直在這裡的。」

……在最後的一瞬,珠翠感覺到,不知來自何方的熏暖南風,輕撫上了她的臉頰。

一陣冷冽的風,將奇怪的腐壞味道,送入了楸瑛鼻端。感受到冷意,楸瑛張開雙眼。一時間,他想不起自己是怎麼暈倒的。

「嗯……?」

這裡雖然昏暗,卻並非全然的漆黑,視野模糊,似乎某處有光源的樣子。對於夜視不錯的楸瑛而言,花點時間適應,就可以看清四周的境況了。這種似乎泛著淡藍的暗,讓楸瑛想到了黎明前的天色。

在等待雙眼適應黑暗的同時,楸瑛迅速地確認了一遍自己是否完好。沒有受傷。同時,也想起來了那位給了自己紅傘的謎樣美人,以及後來,自己又掉進了什麼地方。

「當時地上絕對沒有井也沒有洞……這是哪門子『近路』啊……」

確認了自己的劍也還在。之後無意中碰到「幹將」時,他吃了一驚。劍身隱約發熱,並且在暗中似乎可見其籠著一層微弱的光暈。很明顯,和遇到那位巫女之前比,變得不一樣了。沒錯——就像,之前一直在沉眠,現在卻已稍微抬起了眼帘一樣。

巫女的話,再次迴響。

「快將那位姑娘解放吧……」

只為那一斬,醒來吧,那位巫女是這樣對著「幹將」說的。

楸瑛雙眉蹙緊,粗暴地撇開了「幹將」的劍柄。

解放?

「別開玩笑了。我可不是為那種事來的。」

他伸手摸向胸襟里的扇子,熟悉的白檀香傳來。

即便是從容貌姣好且教養嚴格的大戶人家女兒里挑選出的女官中,珠翠也是出類拔萃的。這些女子當是事事如意、無憂無愁,但只有她,總是遙望著遠方的某處。

他只在初次相遇時見過一次她的居室,至今仍記憶猶新。僅僅置放了女官所必備的最低限度的傢具,私人奢侈品則是一樣也無。就算是那樸素的花瓶里,也僅點綴著一枝白山茶而已。他想那山茶,應該也是她自己剪插的吧。

與其說是簡樸,更像是,就連一朵花兒的裝飾,都讓她不能原諒自己一樣。

她似乎方方面面皆如是。這和他那總是笑得像太陽般的大嫂,處處截然相反。……或許,正因如此,才開始在意她的吧。

他覺得,她似乎隨時都可以像棄殼的飛蟬般拋下這間空落的居室,然後像一縷清風,倏然不知消去哪裡。國試後再會時,她也絲毫未變。只要留意,就會發現她時常離開後宮。她會在深夜裡獨自漫入黑暗,也會突然撰寫辭呈。而當看到她立於海棠前,卻並不賞花,而是望著一柄短刀痴痴出神時,楸瑛慌了。

他不知不覺中發現,她那凝望遠方的眼神,並非愛戀。

想留在此,卻不應留——的樣子。然後或許,因為沒有找到想去之處和應赴之所,她才孤居後宮。彷彿初遇時的那獨枝白山茶,拘謹地佇立在豪華的居室一角。

而只有秀麗做貴妃的那數月間,她像換了個人一樣,變得歡欣異常。秀麗離開後,作為王的首席女官,她的容色也比之前明亮了許多。

因為縹家的暗示,她終於無法繼續留在後宮,消失了蹤跡。

你是在幸福中長大的呢。初遇時,她曾如此笑言,又道:因為我一無所有。

「幸福,讓人害怕。因為從沒有人對我說,我可以幸福。現在我也忐忑不安。喜歡什麼人的這種幸福,『我』也可以擁有嗎……?如果這是夢,那夢醒之時,我一定會無法活下去的。」

那時的那個除了失戀之外無甚愁苦、在幸福里長大的楸瑛,完全不能理解那番話。

但是現在的他,能聽懂她是在說:

……我想要幸福。

楸瑛微微苦笑。他屢屢犯錯,裝作不知情,結果繞了大彎。

來的不是邵可大人,她可能會失望吧……那樣,也沒關係。現在的他已不會受傷了。

「我來接你了,珠翠大人。」

他知道,她雖然表面堅強,實則脆弱,也不喜歡一人獨處。秀麗大人看起來感情豐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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