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檻中黑蝶 序章

月色深沉,猶如歌一般的聲音從門扉半開的露台上傳來。

旺季停下了筆,走向露台,那優雅的姿態讓人看不出年紀。

孫陵王正一手拿著酒杯,肆無忌憚地佔據著旺季家的露台,心情大好地吟著詩。他的臉一半隱沒在黑暗中,模糊了漫長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痕迹。只能看到他那雙宛如孩童般靈動的眼睛,無論經歷多久歲月都閃耀著好奇的光芒。

朗朗地吟頌聲隨著飄散的花瓣一同遠去,他又重新唱起一首漢詩。

這首詩,孫陵王在很久以前曾經吟詠過,那是在將要奔赴不知生死的戰場的前一天晚上。

「就像花一樣呢,旺季。」

「……啊?」

「大概,你消失的時候也會像這樣高潔美麗地隨風散去吧,宛如夢幻一樣。而我就是護花使者,會保護它不被風帶走,直到最後一刻。我很喜歡現在這樣,雖然只有酒略顯無聊了些,不過只要能賞花我就很開心了。身處花下是無上的享受,有月有酒有風——這就是活著的全部意義了啊。」

所以,我也會一直陪你到最後。

的確是這個自稱是庶民,卻和真正的貴族一樣喜歡風花雪月的男人會說的話。

經歷了戰爭他們兩人仍活著。過了這麼久,現在陵王依然以同樣的心情陪在旺季身邊。

但旺季已經不是當時的年輕人了。

「……而現在的花是王,我則變成摧花的風了嗎?」

陵王微微一笑,但沒有回答不是。

「那麼王的護花使者又是誰呢?果然是小姐吧。她現在還在四處奔走處理善後,還真是有精神呢——就像你的姐姐和戩華王一樣。」

旺季的眼瞳忽然閃過一絲動搖。

「正因如此你才不想見到她是嗎?並非是因為討厭她官員的身份,而是討厭她成為一個無償為王獻身的官員,就像你姐姐一樣,為國家和王鞠躬盡瘁,直到忽然有一天像飛散的櫻花一樣夢幻地逝去。」

呵……旺季微微嘆了一口氣,彷彿在說陵王的話都是無稽之談。

「……如果你再說這種無聊的話,我就會發布明令禁止在室內吸煙了哦。」

「不好意思啦,那我們進入正題好了,羽羽大人拜託我轉告你,希望能聽你彈琴中琴。」

旺季挑起了眉毛。

那個琴?

「……這個嘛,既然是羽羽大人請求的話……不過那傢伙應該還記得吧……」

「喂,所謂的琴中琴,是那個吧?該不會是今天早上陛下彈的……但那的確——」

「大鬍子你吵死了,如果你在啰嗦的話我就頒布禁酒令咯。」

「真是卑鄙!酒和煙可是我這種英俊的男人必要的人生樂趣啊!難道你希望你英俊的朋友變成個糟老頭嗎?」

「你本來就是吧,所以根本沒關係,你那張鬍子拉碴的臉就算是糟老頭也會覺得受不了吧。」

「臉根本不重要啊!別再說廢話了!我的鬍子拉碴在冬天可是寶物呢。」

旺季在調整了琴弦後,以極其自然的動作將手指撫上琴弦,優美的調子隨即在月夜中響起。

陵王眯起眼睛,側耳傾聽。

在無數的琴瑟中,以起源最早、演奏方式複雜之極而文明的琴中琴,即使是樂官中也極少有人能完美地彈奏它。但一到旺季手中就變得宛如小孩子的玩具一樣簡單,輕易便可奏出天籟之音。

咕嚕咕嚕……陵王給手中的杯子注滿了酒。

夜風靜匿,只聽到旺季的琴聲。

為什麼總是這樣呢?從很久以前起,只要旺季彈起琴中琴,就會有不知從何吹來的清涼的風,彷彿要洗凈一切般,給人不可思議的感覺。宛如清澈的流水沖走污穢,又似祭祀的神樂穿過腦海,音符從他只見傾瀉出一地清麗。

就好像在微醺的迷夢中,聽到溫柔的細雨灑落人間一般,讓人心情愉悅。

即使是在王面前,旺季也是如此。

而只要在旺季身邊,就像在飄花的樹下一樣,是陵王無上的享受。對於這個在為了保命、逃兵無數的戰場上,將自己、錢和糧食都給了自己的笨蛋男人,陵王可以為他獻出自己的生命和人生。在以血洗血的凄慘亂世之中,他是唯一讓陵王覺得可以為他而死的人,也是改變了陵王一生不侍奉任何人的決心的人。

所以如果是旺季的願望,無論是王位還是其他任何東西都會為他奪來。

(不過現在還是被戩華王和霄太師所掌控呢……那兩隻老狐狸!)

那兩人讓旺季的舊友陵王佔據與吏部一起被稱為國之雙臂的六部最重要部署的兵部,又將門下省長官的大權交給旺季,陵王認為這是「一旦有空隙便可奪權之意」。他差點忘記了,提出逐漸取締多數貴族甚至親族,導入國試製,讓平民取而代之的「實力主義」的也是這兩人。

也就是說——沒有任何人能夠高枕無憂地坐在權力的寶座上,隨時都可能有人會取代你。

(先王和霄太師還真是冷酷呢,不僅沒有給自己的兒子留下安穩的王位,甚至還在其中撒下了有時限性的火種,不知道該說是固執還是冷血。)

於是在年輕的王鬆懈之時,吏部淪陷了。

「下一個吏部尚書,要提名楊修嗎?」

終於,陵王將話題轉向了這裡。

切,原來我也很不解風情嘛,明明這個話題什麼時候都可以說。

幸好旺季沒有停止彈琴,但他的回答卻與琴聲完全背道而馳的現實。

「不,尚書一職暫時空著也好,反正紅黎深在位的時候也和空職沒有什麼區別。楊修雖然有一定的經驗和實力,但一直是暗中做事,並不為人所知,如果突然提升他可能會遭來反對,暫時讓他繼續擔任吏部侍郎一職,代行尚書之事吧。」

「嗯,這樣一來人事權和軍事權就都在你的掌握中了。」

「這是我應得的。」

「我這邊也多虧藍楸瑛的問題,軍事權上讓我得了不少好處。」

藍楸瑛不僅國試及第,又深得武官信賴。同期的絳攸已經是侍郎,再不提升他也說不過去。但絳攸落到那般境地,而藍楸瑛又將「花」還給王上,這就等於自毀前程。

「該說他們是正直還是不知人間險惡呢?被自己青春的熱血激勵著的人生~真好呢,回想起來我也有過那樣的純真歲月呢。」

「別自欺欺人了!你有的就是那滿臉大鬍子而已!」

旺季毫不留情地一刀斬斷了他的幻想。

「別回答得那麼乾脆好不好!」

「話說回來,在無所事事的紅黎深還握著人事權時,我們剛才所說的一切都還是紙上談兵……當然,如果在悠舜回來前讓紅黎深和藍州的姜文仲等人做好交接的話恐怕又是另一種局面了。」

「的確如此。」

紅黎深擔任藍州州牧時不知道為何與三子交惡,因此雖然對國事毫不關心,但如果對手是那三人的話,他一定會認真工作,像擠牛奶一樣徹底榨乾藍州的剩餘財富。如此一來必然會與藍家發生衝突,如果戰火擴大,也許還會引發藍姓官員的不滿。這樣不僅豐盈了國庫同時也抑制了藍家,還打破了優待彩七家的傳言,從而讓民間對王的好評大升。等姜文仲當上吏部尚書之後,必定在三天內清理人事,做好完全的準備迎接鄭悠舜的到來,進而滴水不露地確立新王體制。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們倆可能會被丟到某個鳥不生蛋的農村,每天的工作就是著這牛馬過日子,就這樣已知道壽終正寢吧。」

呵……旺季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這是除了他的朋友以外誰也不可能見到的輕鬆笑臉。

「……那樣也不錯啊。」

或者這才是旺季這兩年來一直期待著的結果?陵王不禁這樣想。

不,不僅是這兩年,自從公子之爭以來,已經經歷了數年歲月。

「不會有那樣一天的,國政和王位不是小孩子的遊戲……一直對你的話充耳不聞的可是王上。」

王只聽身邊朋友的話,只聽自己喜歡的人的話,只做讓自己開心的判斷。為了一個少女屢次罔顧法紀格外開恩,這種任誰看來都是昏君的做法,不知年輕的王自己注意到了沒?旺季的數次進言——比如多聽官吏的不滿,對一些有才的特定臣子不要過分寵溺,廣納賢才,以身作則等等,年輕的王都認為只不過是貴族的不滿而不予採納。

「悠舜那邊恐怕也很棘手吧,真可憐。」

「但他很清楚該怎麼使用手裡握著的牌。」

聽到悠舜的名字時,旺季的目光稍微緩和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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