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他」在這世上第三討厭什麼的話,「他」肯定會馬上回答是「人」。
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非常討厭人類。
能發現那個孩子,純屬偶然。
在孩子出身後的下一個瞬間,母親就嘟嘟囔囔抱怨不已,連給孩子餵奶都很不情願。
父親和哥哥看到這個像早產兒一樣的嬰兒,也是一幅「根本就派不上用場的」厭惡表情。如果那一年的收成稍微少一點,嬰兒就會連一口水都喝不上,連翻身都還沒學會就會被直接勒死吧。
但是,也許那樣子反而更幸福吧。
因為他從出生起就不被任何人所需要,只是被毆打,被責罵,像狗一樣只能吃到殘羹剩飯,而且時不時還被人拖出來充當惡意的發泄對象。
他能活過四年以上已經是個奇蹟了。
然後,簡直像綳斷了的弦一樣,一切又在那天晚上,唐突地結束了。代替孩子被誤殺的姐姐頸項被斬斷後洶湧噴出的鮮血,輕易地讓他擺脫了名為家族的束縛。
父親瘋了似地狂笑著胡亂揮舞著柴刀,母親和他的兄弟們也都爭相效仿。他的姐妹們也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被這些手持利刃的傢伙們接二連三的殘殺。
這是新月的微弱光芒,無論如何也無法進入的深不見底的深淵。
就連看到的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從心底笑出來。
沒有打算去救他們,是因為這種狀況絕對不是罕見的事情。
不管在何時何地,人類這種生物——都只能讓人嗤之以鼻。
…在變的死一樣寂靜的家中,有什麼東西慢吞吞的爬了出來。
成為這一切的起因的孩子,捂著被割傷的肚子哭泣著。那雙仰望著好像嘲笑般的新月雙眸,反射出了什麼東西呢——臨終的時刻,這個孩子想要去什麼地方呢?他覺得自己好像多少想要了解。
此刻,他看到走在夜路上的某個人,因為發現有個孩子而跑了過來。
「……怎、怎麼會這樣啊!」
在短短的四年人生中,沒有抓到過任何東西的孩子的手,被這個男人抓住了。
孩子在黎明來到前死去了。
男人把孩子抱到附近廢棄的廟宇,拚命的幫他包紮治療,當孩子逝去的那一瞬間,男人緊抱孩子的屍體哭了出來。
擁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想要殺掉他吃掉他,素不相識的過路人反而千方百計出手相救,並為了孩子的死亡而哀悼。
這一切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可笑的鬧劇。
就算男人想救孩子,為了孩子的死亡而感嘆,那也是因為男人是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外人。對家人來說,事實上這個孩子確實讓他們想殺掉吃掉的負擔。他不能成為勞動力還要吃飯。在這樣繼續養著他,全家都得餓死。殺了他吃掉,不但可以減輕負擔,還可以保住性命——正因為沒有這樣的關係,所以那個男人才會不負責任的救人。
如果那個男人和孩子家長位於同一立場,別說救那個孩子,恐怕還會給他致命的一擊吧。
那就是「他」至今為止見到的,名為人類的生物。
魂魄正在從斷氣的孩子身體中一個個的飛走。
在眺望著飛向於天的四魂和潛入地底的七魂的期間,「他」忽然興起了一個奇妙的念頭。
好久沒有過「身體」了,乾脆試試吧。
從出生到死去的過程中已經沾染了一身人類腐臭的孩子,儘管很愚蠢,但是對他來說卻正好。
人類究竟是多麼愚蠢多麼醜陋的生物,這孩子的存在就是證據。對這個諷刺的念頭哼了一聲後,他就潛入了空空如也的孩子的身體——
劇烈的衝擊進入了他的腦海。(…怎、怎麼——回事?!)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之間他也不太明白。
就好像闖入了雷雲中一樣火花四射,彷彿被捲入了某些不應該存在的「意識」之中。
[還想…活下去…還想…活…]
這是純粹到不能再純粹的對於生的渴望。
他其實也不是懼怕死亡。也許這個孩了並不理解為什麼想要活下去,只是本能的,撕破靈魂般的叫喊。但正因為如此,那個願望才更加強烈,更加原始並且……更加無常。
(……這個,孩子。)
只有四年的人生,生來就遭到厭惡,最後還是為了被吃掉才被殺。甚至連幸福的意義都還沒有了解過,只是緊握著絕望而好像陷入黑暗一樣地死去。
但是,在死的最後一瞬間,孩子惟一的願望,就是活下去。
即使從出生到死亡都沒有過上像樣的人生,卻還是想要殘存在這個肉體的容器裡面。
……這也激起了「他」第二次的一時興起。
[你想活下去嗎?]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留下了即將離開身體的最後的魂魄。
[你的名字是?]
月,聽他彷彿低聲嘆息般的輕聲訴說,「他」微微笑了出來。
[……好吧,我讓你活下去。如果你不介意成為我的影子的話。],
身體已經死亡,肉體不可能再有進一步的死亡。
那之後,死對這個孩子來說,就是他的意識的消亡。
那個時候何時會來到「他」也不清楚,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十年之後,畢竟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奇妙的「同居」。他從前只曾經麻利地除掉過殘存的魂魄,可從來沒有瘋狂到特意讓對方「活下去」。
(……四魂已經全部飛走了,七魄還留有兩魄……最多不過二十年嗎?)
如果按孩子的年齡來算最大的極限也就是二十四,五歲……
但是,他不可能活到那個時候。光是跟自己共存就會不斷的消減他的生命。
就讓我看看吧,他會怎樣度過明知道生命每天都在消逝的日子吧。
(他是會發狂還是會大叫著殺了我呢——嗯,不過多半在那之前我的一時興起就會結束吧。)
這條「命」,要留要殺都要看我高興。
「從現在起到你死為止都是我的影子——你就是影月。我就自稱陽月好了。」
諷刺的哧笑了一聲後,「陽月」好像要保護「影月」一樣將那個魂魄的碎片收納了進來。
彷彿嘲笑般的新月下,影月的心臟再次跳動了起來。
陽月馬上就因為這次微妙的一時興起而感到後悔了。早知道還要加上那個一年到頭腦子進水的男人當附加品的話,他絕對不會救那個孩子。
不但眼看著死去的人復活,還滿不在乎的把人撿回來的那個名叫華真的庸醫,是甚至遠遠超乎了陽月想像的白痴傢伙。「啊啊,你就是救了影月的那個『陽月"啊。」
正在用研缽研磨著藥草的堂主,即使眼看著突然刺出的小刀擦過他的鼻尖直插入牆壁內,也不過是稍微露出一點吃驚的表情而已。原本在自己身邊同樣正在磨葯的撿來的孩子的驟然突變,雖然讓他瞪圓了眼睛,不過他馬上就理解了似的露出了微笑起來。
「——你這個人要白痴到什麼程度啊?你應該看到杜影月死過一次了吧?」
「嗯,所以他能復活我真得很開心。」他呵呵地傻笑著。
——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哈!就是現在,我還在一步步的吞噬他的性命呢。而且我隨時都可以讓他消失。」
這是契約。因為某個路過的庸醫沒能把他救活。
原本傷到那麼深的話,就算再厲害的名醫也不見得能保住他的性命,可是華真卻悄然低垂下腦袋。
「……是啊,你說的一點沒錯……所以,我才特別開心。」
華真用沉穩的雙眸正視著陽月,清晰地出現在他眼中的並非影月,而是陽月。
「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會遇到影月了。謝謝你——陽月。」
謝謝?陽月懷疑自己的耳朵。這個天真無知的醫生究竟要大大咧咧和弱智到什麼程度啊。
「……簡直是無法交流的笨蛋。」
但是,他總覺得似乎在哪裡也聽過同樣的話。
原本堂主就夠呆的了,沒想到村裡的老爺爺奶奶們也都是一樣的。
看到陽月的村裡的女長老居然爽朗地笑著說「正好可以跟陽月互補一下」。
老爺爺奶奶們半點也不介意陽月的存在,一樣地整天纏著他,一會兒又說什麼他個子矮要多喝牛奶,一會兒說為了變聰明要多吃大蔥。甚至到了最後還要有人來找他幫忙說:「銅板掉在柜子底下了,我彎不下腰,你幫我撿一下」。而此時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