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茶春姬驀地清醒。兩旁傳來相當豪邁的打呼聲。
從川字的中央緩緩起身,春姬朝著半空眯起一邊的眼睛,彷彿正注視著某物。
「……春姬姐?你怎麼了?想上茅房嗎?」
前一刻還在沉睡的翔琳與曜春忽地清醒過來。他們宛若野生動物一般,對於氣息的敏感程度相當驚人。
春姬內疚的微斜著頭,伸手指向燭火。
機靈的翔琳立刻為她點火,曜春則拿來毛筆跟大片樹葉。
由於平時生活清苦,這間草廬並沒有可使用的紙張。樹葉倒是多到快爛掉——剛來到此地的時候,著實不明白遞到眼前的樹葉代表什麼意思。後來才明白,原來他們是準備與無法出聲說話的春姬進行筆談。如今雙方藉由樹葉筆談已經是家常便飯。
春姬動作流暢的在葉面寫下一連串文字。
即使居住在這個荒山野地,由於第一代頭目「茶州禿鷹」(也就是他們的父親)孜孜不倦的教導他們識字,所以翔琳跟曜春讀寫皆有一定程度。
「我也是啊,在遇到邵之前,連個字也看不懂,那小子硬是教我識字,結果還蠻有用的,多記一點有益無害啦!」——
老爹說的完全正確,原本以為在山裡的生活根本派不上用場的讀寫能力,在遇到春姬之後變得相當受用。
兩名少年接過書寫完畢的樹葉,視線在昏暗之中落在文字上頭。長年在野外生活的他們,即使就著微弱的燭火,也可以毫不費力的看見一切事物。
沉默半晌,翔琳猛地轉身弟弟。
「曜春!」
「是!哥哥!」
「笨吶!叫頭目才對啦!明白待會要做什麼了嗎?」
「立刻打包行李對不對!」
「一點都不錯!身為第二代『茶州禿鷹』,在此鄭重宣布東山再起!」
「哇——好帥哦頭目!那麼現在馬上展開秋季新鮮美食之旅!」
「好!繼老爹之後,『第二代大義賊傳說·修正版『就從現在開始啦!」
「是!我也會記住我的『樹葉日記簿』上免得忘掉。」
望著兩名少年突然精神大振的模樣,春姬顯得驚慌失措,她原本並非這個用意,她是打算獨自展開旅程——
翔琳笑逐顏開的將握緊的拳頭指向春姬,接著豎起大拇指。潔白髮亮的牙齒顯得清新爽朗,在夜晚看起來格外耀眼。
「行旅要伴侶,處世要互助。出發之前一定要先去一趟茅房,這沒什麼好丟臉的,春姬姐!」
「……」
春姬被打敗了。
馥郁的香氣緩緩飄散,如沉澱物般逐漸瀰漫整個室內。
在不久之前,婢女與家僕為了討主子歡心,從不間斷的來回穿梭,到了最近已經明顯減少。辭行人數也一直增加。因為很可怕——他們異口同聲如此低語。
青年踩著優雅的步履,毫不客氣的闖起宅邸主人的寢房,目光掃向四方角落。隱蔽處的陰影日漸加深,看起來似乎正在一點一滴的侵蝕著這間寢房——這座宅邸。絲毫沒有察覺的,只有老丑衰弱的一家之主。
勾起線條優美的嘴角一端,男子宛若撥弄香氣一般走近坐在房中央的老人。
「祖父大人。」
「……朔洵嗎?一切安排妥當了嗎?」
聲音,眼神目前仍然保持理智。單憑這一點就讓朔洵感到欽佩之至。
是什麼因素讓這個老人的心留在俗世。雖然不感興趣,但他還蠻想探究那份執著的緣由。
這次願意幫忙跑腿,並非發自血親之情。而是因為,只要參與祖父的計畫,想必就能與那位紅家千金搭上線,多少可以打發時間,僅僅如此而已。
「是的,已經將宗主繼任儀式的事通知全族,並送出邀請函給新任州牧。」
「命人打造的戒指進度如何?」
「當天便可送達。」
「太慢了,等戒指交差之後,就砍了工匠的頭。」
茶仲障如魚一般仰頭吐氣,這陣子身體突然變得笨重。
「……老實說,我沒想到你辦事能力這麼強,為何終日遊手好閒?」
「那時不是還有草洵大哥在嗎?」
因感覺暈眩而緊閉眼帘的仲障,並未瞧見朔洵瞳孔中一閃而過的嘲笑。
「草洵嗎?……那孩子的死法真是令人哭笑不得。他毫不掩飾對我的殺意,明知如此我卻仍然有意在日後將茶家交給他繼承。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好不容易臣服的『殺刃賊』竟然窩囊到那種地步。」
淡然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在接獲草洵的死訊之際,仲障連眉毛都沒挑一下。僅僅點頭說了句?「是嗎?」甚至沒有進一步追查殺人兇手。
「撒出的金子差不多快見底了,誰教祖母大人與母親大人揮金如土。」
「只是把金子換成玉環銀紗·金襇錦繡罷了,只需變賣一個手環,金子又會滔滔不絕而來,這些還不至於成為眼下的問題。」
咯咯發笑的雙眸如同深不見底的沼澤一般混濁不清。
「火種已經撒下去了,當然也包括琥璉在內。鄭悠舜固然難纏,不過已經毫無用處。等最後利用完畢就可以除掉——朔洵。」
「在?」
「由你接下繼承權,是有附帶條件的,你必須迎娶茶家直系千金為妻,生下男孩。」
口吻聽來彷彿完全不認為朔洵毫無這個意願。
「紅家千金只能作為正室……不過保持茶家純正血統只有這個辦法,如同我還有你的父親一樣。我大哥過去將男性直系子嗣全數殺盡,所幸女子全數存活下來。這群女人自視甚高,打從心底瞧不起我們旁系,不過我想你也知道,只要拿金銀財寶就可以滿足她們,當成在飼養一群噬錢的豬就行了。」
朔洵發出清脆的笑聲——客觀來看,祖父的才能並不遜色。
加上腦筋動得快,會冷靜觀察事物,且兼具能夠輕易斬斷家族親情的冷酷以及堅強的意志。若非長年全心投入某件事情,或許可以成為一位有趣的宗主。
香氣愈發濃厚。
「祖父大人,據說克洵回來了。」聽見朔洵的低語,仲障的雙眸終於忽地瞠開,經過一瞬的沉默。
「把他關起地牢,可不能讓他壞了好事。」
這下子可以和你們可憐的父親待在同一處地牢了——仲障語氣冰冷的啐道。
朔洵頭一次答了聲「是」,對於祖父大人終於提出這個饒富興味的意見泛起微笑。
眼角斜視著四周黑暗徐徐伸出觸手的光景,朔洵甩動微卷的長髮,踩著優雅的步履走出房間。
仲障呼出氣息,吸入甘甜的香氣,再次閉上眼。靠著椅背的背部……不,全身宛若生了根一般沉重不堪。
感覺朔洵告退之前留下的笑聲,似乎在整個房內不停回蕩。
不,這是——
「又要……嘲笑我嗎?鴛洵大哥?」
但是舞台已經準備好了,仲障緊握住滿是皺紋的手。
「我會表現得跟你一樣好,我的大哥,而且還會超越你——」
四周的黑暗逐漸加深,唯獨仲障絲毫沒有察覺。
「克洵他——」
從金華出發之際,秀麗得知克洵一事,不由得大吃一驚。
「既然是茶家,小姐應該也了解才對……你明白原因是什麼嗎?」
聽燕青這麼一問,秀麗噤口不語細聲喃道:是的。
「那小子,打算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因為他是茶家的一份子。」
「……可是,怎麼會單獨前往……」
「告訴小姐一個秘密好了,鴛洵老爺子往生以後,茶家陷入一團混亂,那小子在參加一族會議的時候,率先提議將茶家全權交給英姬奶奶。」
第一次聽聞此事,秀麗跟影月瞠圓了雙眼……那個克洵嗎?
「克洵是個老實人,一族所有人都瞧不起他,也因此當時他的提議只換來哧之以鼻。但那小子依然好幾次打算說服一族,結果仍舊沒人理他,但他還是很想做點事情,於是跑來找那時被關在牢里的我。」
燕青面露苦笑。燕青之所以刻意語帶煽動,因為他認為這件事只有克洵辦得到。即使他煩惱不已,猶豫不決,軟弱無能又窩囊。
茶氏一族之中唯一一人——只有他才辦得到。
「確實,一望即知的優點或許他一個也沒有,不過那小子擁有非常重要的特色。一個獨一無二的長處,無論任何才華都相形見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