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茶都遙想 序章

眼前,只見一片鮮紅。

假如現在是在屋外,那一定是老天下起了紅雨吧;再不然就是今天前來繪製家族肖像的知名畫師不小心打翻了顏料。如果真是如此該有多好,然而……

這是什麼?——少年心想。

紅色的淺水塘之中,飄浮著直到早上為止還在微笑的家人的手、腳、頭。猶如支離破碎的玩偶一般的那些物體,到底是什麼?

記得早點回家!在出門遊玩之前,母親如此告誡少年,懷中還抱著甫出生不久的弟弟。那是家中第七個小孩,對少年而言是第一個弟弟。

家族每增加一人,父親就會請來畫師描繪肖像作為擺設。一直站著不動好無聊哦!嘴上雖然這麼抱怨,其實是樂在其中。心裡牢記著母親的叮嚀,卻仍然故意玩過頭遲到回家,原因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總是一臉無奈的訓斥調皮的自己的母親,不知為何幾乎是衣不蔽體的倒在地上。緊緊抱在懷中應該是第七個弟弟的「物體」——沒有頭,仔細一看那頭顱正在遠處的紅水塘像顆還球一般飄浮著。

啪答——啪答——水聲不斷傳來。那是黏稠的紅色液體從翻倒的案桌滴下的聲音。

室內比室外來得悶熱。原來血液是真的有溫度,少年悠悠忽忽的想著。

但為什麼連一滴汗也流不出來?

驀地,一道人影出現身後。

「……總-算,最後一個回來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道。少年一回過頭,立刻反射性的往後跳開。

灼熱的痛楚從左眼下方划過,視線被鮮紅的顏色所覆蓋。

「哦,閃得好。」

少年倒落光滑的紅色水池,粘稠的紅色液體濺起,不僅臉頰甚至讓少年沾得一身是血。隨著喀咚一聲,一個重物飛了過來。

「來,這是獎品,是你的娘親,要不要我幫你找找你的爹親?」

與空洞混濁的瞳孔四目交接,雙手緊緊纏繞著娘最自豪的黑髮。

少年發不出聲音。不可思議的他絲毫不感到厭惡。唯一他做的,只有緊緊摟住已經面目全非的娘親冰冷的首級。少年甚至連哭也哭不出來。

見少年抬眼瞪視,男子嗤笑道:

「……大爺我的原則就是搶了一戶就要把全家滅口,所以才在這裡等你。不過,大爺我另外還有一個原則,能夠躲開第一擊的人,我就饒他一命,試試他的運氣如何。」

男子單手拎起少年的衣領,粗暴的攫住幼小的右臂。

——慘叫響起。依序被折斷四肢的少年哭叫出聲。

把少年扔上馬背,男子隨即前往山區,在夕陽西沉之際,將少年拋棄在半山腰。

「一入夜,這裡會有野狗、野狼出沒,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小鬼遇到這些野獸,不到一晚就會被啃得只剩骨頭——雙手雙腳被折斷的你究竟有沒有辦法存活下來呢?」早已哭干淚水的少年抬眼狠噔男子。

男子得意的——殘酷地開口道:

「沒錯,殺害你最親愛的家人就是我們,不但把家中財物搜刮一空,還順便姦淫了你的娘親跟姐妹……如何,可恨嗎?想殺人嗎?哈哈、那就先撿回一條命再說吧!」

少年頓時感到毛骨悚然,並非來自恐懼。

「對了,給你十年時間,我會好好記住你,這樣應該足夠了吧?不過,十年一過我就會刻一乾二淨,浪家三公子——浪燕青,直到你十五歲為止。」

背對著西沉的夕陽,男子驅馬逐漸遠去,少年以下巴拖行吶喊道:

「……殺了……你!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殺了你——!」

——只要那個人所加諸的左眼下方的傷痕存在一天,自己就絕對不會忘記復仇。

她是一個體弱多病的女人,同時也是個心靈脆弱的人。毫無任何利用自己的美貌作為籌碼,與其他妃子一同較勁的野心與魄力。與其成為後宮的花朵,不如留在某個僻靜的鄉村,嫁給某個富裕平庸的男人為妻,過著安穩的生活,如此一來不知會有多麼幸福。

——然而,她得到國王的寵幸身懷龍胎,生下了二太子。

倘若自己並非太子而是公主,倘若她的父親毫無實權,不要做出如此愚昧的行為的話。

——最重要的是,倘若自己能夠儘早察覺自己的聰明與愚昧的話。

或許有一天,數十年之後,母后也可以尋找到屬於她的小小幸福。

然而,她連幻想這種不可能實現的美夢的機會也沒有了。

見到帶著畏怯的表情、飛到半空的母后首級,少年閉上雙眼。

——曾經詢問是否愛他,他的母后卻只回答說不知道。因為她總是哀嘆著「要是沒有你就好了!」、「要是不生下你就好了!」

處境看似與總是在庭院一角被發現的幺弟相仿,但是他無論受到如何殘忍的待遇,卻依舊對自己的生母懷抱孺慕之情。

他那年幼的異母胞弟有著最真誠的心。當年幼的胞弟給予他與孺慕母親一般相同的誠摯純真的愛,他終於發覺到自己的心原來長久以來一直凍結如冰。所謂心疼愛憐的感覺——在遇到幼小的胞弟之後,他才頭一次明白這種感情。

即便如此,他也不會改變對於母后的感情。他同情總是低聲嗓泣的母后的軟弱,有時則報以輕蔑,但絕非憎恨。因為她對自己有著生育之恩。事到如今想隱藏自己受到同父異母兄弟與后妃們心懷妒恨的那份太過耀眼的才華已經太遲了,否則他會反過來以此為武器保護自己與母后。

而他的努力——到此結束了。

春天即將來臨——然而那天仍是刺骨冷冽的寒冬。

派遣這些刺客的那群人的企圖可說是成功一半了吧。

陷自己於流罪仍不滿足,必須給予致命一擊!兄弟與后妃們的這項判斷,以及殺光所有人,不準留下任何證據,把一切責任推諉給盜賊的命令是正確的。

少年從霎時的沈思回過神來,抬起長睫毛。

母后死了,自己遭到刺客包圍,護送押解囚車的士兵全部成了死屍,只剩下他一人。

除了揮砍對方所濺出的鮮血,手心什麼也沒留下。

少年拋下吸食了數人性命、已經無法使用的利劍。

少年並未遺漏刺客們稍稍放鬆所露出的破綻。他沖向其中一人的胸前,打斷其手臂隨即奪走佩劍。

相較過去父王御賜的寶劍,這是一把連紙都不曉得能不能割斷的劣質佩劍。不過現在只要有武器在手便已足夠,他揚劍一揮便砍斷兩人的頭。

「——太小看我了,你們以為我是何人!!」

美麗的雙眸並未喪失絲毫力量。

足以凝結呼嘯的冬季寒風的聲音,完全不符合十三歲的年齡。

「我名為清苑——到目前為止少說也遇過上百名受雇前來的刺客,論及殺人技巧絕對不會輸給你們這些人。想取我性命,先做好喪命的覺悟再說吧!」

——鵝毛般的雪花飄揚飛舞。

每當劍刃變鈍以及凝固的鮮血導致長劍無法使用,他就從被擊斃的敵人身上奪下佩劍繼續揮砍。這並非過去在殿前比試等場合純供觀賞的劍法,而是少年為了存活下去不斷研究、苦學之後所練就的殺人劍法。

在落地之前便已經被染紅融化的雪花之中,少年以行動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所有刺客悉數被少年殺盡。

籠罩著厚重雲層的昏暗原野之上,屍體如同物品般層層堆疊著,自己也是遍體鱗傷,接著他跪了下來。感覺全身傷口不停鼓動,紊亂的呼息灼熱得足以融化飄落的雪花。對於自己體內流著如此滾燙的血液的這個事實嗤之以鼻,最可笑的是什麼他不肯乖乖就範等著被殺。

不殺人就無法活下去,死了就等於失敗。所以他動手殺人。然而現在呢?

無處可去,無依無靠。縱使苟活下來,他很清楚等在前方的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為什麼他會殺了所有人呢?

是身為太子的自己不肯將性命交給這群鼠輩嗎?不然乾脆當場親手結束自己的性命就好了。亦或是不願讓那群只知爭權奪利的后妃與兄弟們稱心如意?——可是一旦死去,這些就不再重要了不是嗎?

自己又是為什麼呢?

我要活下去——當時就是這個念頭吧。

想到自己也有不懂的地方不禁覺得好笑。才笑出聲,口是便溢出紅色液體。隨著一聲輕咳,等待春天降臨的冰凍大地再次染上一抹朱紅。腹部的傷勢比想像中來得嚴重。

在這一年最後一場的殘雪之中,曾經貴為太子的少年倒卧在摻雜著鮮血與白雪,經過稀釋的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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