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下 空之境界

城鎮里飄落著四年以來的第一場大雪。

三月的降雪,寒冷得彷彿要凍結整個季節。

入夜之後,白色結晶仍然落個不停,城鎮猶如進入冰河期般一片死寂。

深夜零時。

街道上看不到半條人影,只有路燈發出的光線抵抗著雪幕。

在那原本該是灰暗,卻被染得雪白的闇黑之中,他決定出去散步。

不是因為有什麼特殊的目的。

只是出現一種預感,因此去了那個地方。

撐著一把黑色的傘,在下個不停的雪中行走。

她果然就在那裡。

如同四年前的那一天。

在四下無人的白色夜晚,身穿和服的少女,若有所思,凝視著眼前的闇黑。

「——黑桐,好久不見。」

陌生的少女,彷彿和他認識已久,臉上浮現柔和的笑容。

「——黑桐,好久不見了。」

這位名叫兩儀式的少女,以冷淡的口吻和他打招呼。

佇立那裡的人,不是他所熟知的式,更不是織,而是某個讓人捉摸不住的人。

「果然是你……我總覺得會見到你,一切如我所料呢。式沉睡了嗎?」

「對啊,現在只有我和你兩個人。」

她露出了笑容。

那個微笑,彷彿是為了女性這種存在具現而成的,完美無暇。

「你究竟是誰?」他開口問道。

「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一個Siki,是那個存在伽藍洞之中的我。也許可以說,伽藍洞就是我。」

她的手放在胸口,閉上了雙眼這麼說。

如果來者不拒完全接受,那麼就不會受到傷害。

即使是自己看不慣的事物,就算是自己厭惡的事物,即使是自己不能認同的事物,只要毫不抵抗加以接受,那麼就不會受到傷害。

不過,相反的狀態也是成立的。

如果來者皆拒都不接受,那麼就註定會受到傷害。

即使是自己習慣的事物,就算是自己喜歡的事物,即使自己可以認同的事物,如果不願同意而加以排斥,那麼註定會受到傷害。

……那就是過去的她自己、名為式和織的人格的存在方式。

「只有肯定和否定的心固然完整,卻也因此而孤立。是這樣吧。不染塵垢的單色無法混合,也就無法變色,永遠保持著原有的單色。那就是他們。名為Siki的人格就像是位於同一個根基之上兩端的極點吧。兩點中間一無所有。因此我才存在於那個中間點。」

「這樣啊。原來在中間點的是你。那我應該怎樣叫你呢?那個……我還是叫你Siki可以嗎?」

他歪著頭思考的神情很詭異,讓她不由得笑了出來。

「不,兩儀式是我的名字。不過,你如果叫我Siki,我會很高興。這樣一來,我等待你就有意義了。」

露出微笑的她,可以當作小孩看待,也可以當作成人看待。

他和她不著邊際地談著一些小事。

他一如往常地說著,她就很開心地聽他說。

兩人之間的關係與一直以來的關係,沒有一點改變。只是她不一樣了。

她逐漸領悟到與他之間的差異,有著不可能混雜的絕望。

「對了,式她記得四年前的事情嗎?」

他突然提出這個問題。

那還是在他高中的時候。他對式說,他以前曾經和她見過一面,可是式卻記不起來。

「是的,因為我和她們都不同。織和式互相為鄰,因此相互了解。可是我卻是她們無法察知的自我,因此今天發生的事,式也不會記得。」

「是嗎。」他感到遺憾似地低哺。

——在四年前,一九九五年三月。

他邂逅了她。

契機不過是一件小小的事。

中學最後那個飄雪的夜晚,走這條路回家的他,邂逅了一名少女。

那名少女佇立在這條路上,兀自靜靜地仰望天際。

他就這麼回家,入睡前突然回想起那名少女。於是他就出門散步,順道往那邊看看。

到那裡之後,少女依然佇立在那裡,他向少女打了招呼。

「晚安。」口吻非常自然,彷彿兩人是擁有十年交情的好友。

一定是因為那場美不勝收的雪。

即便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也不禁想要共享美景。

「黑桐,我有事想問你。雖然有點遺憾,不過在我問了之後,我們今天的交談就此結束吧。我也是為了這個才會來到這裡。」

她那雙比外表成熟數的眼眸,一直凝視著他。

「你想得到什麼?」

這個問題太過突然,讓他無法回答。

她的表情如機械般毫無情感。

「黑桐,說出你的心愿。一般來說,只要是心愿,我都可以實現。式好像滿喜歡你的,我的權利就是你的東西。

告訴我,你的心愿是什麼?」

伸出手的她,有一雙澄澈透明的眼眸,無盡深邃。

彷佛能看到人心深處的瞳孔之中,欠缺了人性,感覺對方具有類似神靈的氣質。

他稍加思忖,眼睛凝視著她,透過眼神去回應她。

他並不是無欲無求,也不是不相信她。

不過,他的回答卻是,「我不需要。」

「這樣啊——」

她閉上了眼眸,嘆了一口氣。感覺她好像非常遺憾,卻似乎帶著安心般的憐愛。

「……也是,其實這我早就知道了。」

於是她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愣愣地凝視著白色的闇黑。

「你應該不是Siki吧。」

他哀傷地說,她嗯了一聲點點頭。

「——欸,黑桐,所謂的人格究竟存在於哪裡呢?」

像是在問明天的天氣如何,只是個單純的提問。

他的口氣像是對對方的回答毫不關心,只不過隨口問問罷了。

即使如此,他還是用手摸著嘴角,認真地思考起來。

「……這該怎麼說呢?所謂的人格說是一種知性,應該是在頭部吧。」

在頭部,也就是說知性棲宿於腦中。

他這麼說了,不過她搖頭說了不是。

「……靈魂棲宿於大腦之中。如果可以只讓腦髓存活,那麼人類根本不需要肉體。只需從外部施以電流刺激,就可以讓是腦一直做夢活下去——式曾經提到一個魔術師。他也和你一樣,回答說在頭部。

但那是不對的。

舉例而言,就以黑桐你這個人為例,你的人格,你的靈魂,能將之具現化的,是由你各種經歷累積而成的意識,以及你那如空殼般的軀體。光是孕育意識的大腦,無法產生人格。雖然只有腦也可以活下去,但我們必須先擁有肉體才能產生自我意識。有了肉體之後,和肉體一起培養,就有了現在的人格。喜愛自己肉體的人,應該屬於社交型人恪,而厭惡自己肉體的人,則屬於內向型人格。雖然光有意識也可以培養出人格,但那樣的人格是無法認識自己的,一般來說,心靈就會長成為別的東西。那樣的話,已經不能稱之為人格,和電腦沒有什麼不同。如果有誰只是一個腦,那個人就必須創造出一個『只有腦的自己』的人格。必須捨棄肉體這個人我,而保存意識這個小我。

不是有了知性才有肉體。

而是,有了肉體之後,知性才得以誕生。

然而,作為知性的根本的肉體,其實算不上是知性。肉體只是一種存在。只是,肉體本身也有人格。因為我就是那個和肉體共生,培養出知性的人格。」

啊!他不由得拉高了嗓門。

……據說人類是由三種要素組合而成的生物——精神、靈魂,以及肉體。

若是精神棲宿於大腦,靈魂棲宿於肉體,那麼,她就是Siki的本質。

所謂的Siki,是沒有心,僅有肉體的人格。

兩儀式緩緩點了點頭。

「確實是這麼回事。我並不是從知性產生的人格,而是肉體自身的人格。

式和織就是在『兩儀式』的起源性格之中進行人格交換。職司這一切的便是『兩儀式』。她們二人既是兩儀,自然還有一個太極存在。象徵太極的圓形輪廓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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