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2 殺人考察(前)

那一天,我選擇走大馬路回家。

對我來說,這是難得的心血來潮。

我茫然地走在早已看膩的大樓之間,沒多久就有一個人掉了下來。

很少有機會這樣聽見骨骼折斷的喀嚓聲,那人很明顯是從大樓墜落而死的。

紅色在柏油路面上淌流開來,殘骸中保有原形的部分,是一頭長長的黑髮,與那纖細、讓人聯想到白色的脆弱手腳,還有血肉模糊的遺容。

這一連串的影像,令我幻想著夾在舊書頁當中被壓成扁平的壓花。

我認得那個人是誰。

睡眠(Hypnos )終究得回歸於現實(Thanatos ) 。

當我忽略聚集過來的人群邁開步伐,鮮花匆匆地追了上來。

「橙子小姐,剛剛那是有人跳樓自殺吧。」

「是啊,好像是。」

……我含糊地回答。老實說,我不太感興趣。

無論當事人下了什麼決定,自殺還是會被視為自殺來處理。

既非飛行也非飄浮,她最後的意志會以墜落這個名詞為終結。這結果只帶著空虛,不可能勾起我的興趣。

「我聽說去年發生過很多起,現在又開始流行了嗎?不過,我無法理解自殺的人在想些什麼。橙子小姐能夠理解嗎?」

嗯,我再度含糊地頷首。

我仰望天空,彷彿要眺望本來不可能存在的幻象般回答。

「自殺是沒有理由的,只不過是今天沒能飛起來罷了。」

/1

今晚,我也出門散步。

以夏季尾聲來說,今天的天氣偏涼,大概是冷風帶來了秋天的氣息。

「式小姐,今晚請您早點回來。」

我在玄關套上鞋子時,負責照料我生活起居的秋隆如此規勸道。

我無視於他那無趣又缺乏高低起伏的聲音,走出玄關。

我經過宅邸庭園,穿越大門。

離開宅邸後,外頭不見電燈的光芒。周遭一片黑暗,是個沒有人影的寂靜深夜。現在是凌晨零點,日期正要從八月三十一日變成九月一日。

風微微吹過,環繞宅邸的竹林沙沙作響。

——我心底浮現一種不好的感覺。

在這樣會喚起強烈不安的寂靜中散步,是名為式的我唯一的嗜好。

夜色越深,黑暗也變得越發濃郁。

我之所以會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大概是因為想要獨處。還是說恰好相反,只是想讓自己覺得正在獨處……?無論是哪一個,都是無聊的自問。不管再怎麼做,我明明都不可能獨處的。

————我離開大馬路,拐進小巷之中。

我今年十六歲了。

就學年來說則是高中一年級,就讀一所平凡的私立高中。無論讀哪所學校,反正我都只能留在宅邸里,學歷也就毫無意義。那麼,還是進入距離最近的高中,縮短通學時間會有效率得多。

不過,這個選擇或許出了錯。

——巷弄里更加陰暗,僅有一盞路燈神經質地閃爍著。

我忽然想起某人的臉龐,不禁咬緊牙關。

最近這陣子,我有些心神不寧。即使是在夜間散步的途中,也會像這樣因為一點契機就想起那個男子。

當上高中生之後,我的環境也沒有變化。不管是同學或是學長姊,周遭的人都不會接近我。雖然原因不太清楚,多半是我容易將想法表現在態度上吧。

我極度厭惡人類。打從小時候開始,我就實在無法喜歡上他們。而無可救藥的是,我也是人類,我甚至連自己都討厭。

由於這個緣故,就算有人跟我說話,我也很難親切地加以應對。

……我並未因為厭惡而憎恨人類,不過周遭的人們似乎是這麼解釋的。我這樣的性格在學校里傳開,大約一個月後,已不再有誰想搭理我。

正好我也比較喜歡安靜,就對周遭的反感置之不顧,得到了理想的環境。

可是,這理想卻不完美。

在同學之中,唯有一個學生將我視為朋友相待。那個姓氏像法國詩人一樣的傢伙,對我來說是個麻煩。

沒錯,真的很麻煩。

——遠方的路燈下出現一個人影。

我一時大意,想起了那傢伙毫無戒心的笑容。

——人影的舉動有些行跡可疑。

事後想想,為什麼當時……

——不知為何,我尾隨在人影之後。

我會感到如此狂暴的興奮?

從巷弄走進更深處的小巷後,那裡已化為一個異世界。

來到盡頭的巷弄不再是道路,發揮了密室的作用。

即使在白天,這條被建築物牆壁所包圍的狹窄小路應該也是陽光照射不到的空間。在這個可稱為都市死角的隙縫裡,原本應該住著一名流浪漢,現在卻不見蹤影。

左右兩側的褪色牆壁,被人刷上嶄新的油漆。

有什麼東西,將這條稱不上是道路的狹窄小徑淋得濕漉漉的。

時時瀰漫在空氣中的爛水果臭味,為另一種更加濃郁的氣息所污染。

———四周是一片血海。

本以為是紅色油漆的痕迹,原來是大量的血液。直到此刻還繼續滴在路面上緩緩流動的液體,是人的體液。

竄入鼻孔的氣味來自於黏稠的硃紅色。

在血海中央,倒著一具人類的屍體。

看不見屍體的表情。他沒有雙臂,雙腳也從膝蓋以下遭到切除。他如今已非人類,化為僅會潑灑鮮血的洒水器。

此處已是一個異世界。

—就連夜色的黑暗,也在鮮血的赤紅下敗退。

——她( Siki)在此綻開笑容。

原本淺藍色的和服衣擺,已染上鮮紅。

她如白鶴般優雅地觸碰在地面流動的血液,抹在自己的唇瓣上。

血滴自唇角滑落。

那股恍惚感,令她的身軀為之顫慄。

那是她第一次抹上口紅。

/2

暑假結束,新學期開始了。

學校生活沒有變化,改變的頂多只有校內學生的服裝,他們的衣著正慢慢地由夏裝換為較厚的秋裝。

打從出生以來,我就不曾穿過和服以外的衣服。

雖然秋隆有替我準備適合十六歲少女的洋裝,但我從沒想過要穿

幸好這所高中是穿便服上學,讓我得以繼續穿和服度日。

其實我想穿著有襯裡的正式和服,但這樣一來,上體育課時光是更衣就得用掉整堂課的時間。於是,我選擇類似浴衣的單衣和服作為妥協點。我本來擔心這身薄衣要如何面對冬季的嚴寒,不過這問題已在昨天宣告解決。

……事情發生在下課時間。

當我一如往常地坐回位置上,就有人突然從背後開口。

「你不會冷嗎,式?」

「現在的氣溫剛剛好,再下去可能就難受了。」

大概是從答覆中察覺我打算穿和服過冬的意圖,對方皺起眉頭。

「你冬天也是穿這樣嗎?」

「是吧。不過不要緊,我會加穿外套。」

為了快點結束對話,我這麼說道。

原來和服上還能加穿其他衣服啊,對方吃驚地說完後離去。我也對自己發表的意見吃了一驚。

結果,為了讓這個臨時編出的謊話變成事實,我買了外套。因為聽說穿起來最溫暖,我買下皮革制的夾克。進入冬季後應該有機會穿到,在那之前就先擱在一邊。

在他的邀請下,我們一起吃午餐。

午餐地點在第二校舍的屋頂上,附近還能看到不少和我們一樣的男女二人組。當我仔細地觀察那些人之際,他在我耳旁說了些什麼。我原本想當作沒聽到,那個有些危險的名詞卻讓我不得不反問。

「——咦?」

「就是殺人。在暑假的最後一天,西邊的商店街發生一起兇殺案,不過還沒上新聞就是了。」

「居然有殺人案,治安真差。」

「嗯,而且犯案狀況也相當殘酷。聽說屍體的雙手雙腳被砍斷,直接棄置在現場。現場一片血海,警方做鑒識時好像用鐵皮圍住了路口。兇手還沒抓到。」

「只有雙手雙腳?人只是被砍下手腳就會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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