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1)延宕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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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可貌相。
只許以貌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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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似乎在沉睡之際停了。
清晨六點。
天空的雲還很多,太陽遲遲不肯冒出頭,但此刻照度已足以讓肉眼辨識風景。我獨自在宿舍頂樓吹風。吹風這種話聽起來頗為帥氣,其實只是在屋頂發獃,驅散睡意。
鋪設瓷磚的屋頂有幾處水窪。我一時興起踩水,積水自然濺向四面,浸濕我的鞋子和褲子下擺。我盯了一會兒,終於感到厭倦,將腿抬離水窪。
「——累死了。」
我自言自語,接著用左手慢慢抽出藏在上衣內的小刀。非常薄,簡直薄如蟬翼,似乎亦能用於精密醫學手術的小刀。輕輕揮動就有撕裂空氣的錯覺。
我繼續試揮兩、三下,這時師法美衣子小姐,俗稱反手刀的招式。雖然沒有砍殺的對象,這樣揮動刀械也有一種發泄內心鬱悶的爽快感。
「……真不愧是哀川小姐,」我停下動作低語:「這把刀真了不起。」
那個人間失格也未必有這麼棒的刀子吧?因為刀身狹窄,或許不易造成致命傷,但這種輕巧度和順手度確實值得記上一筆。若要加以形容,這就像是新世代匕首嗎?仔細一想,這是哀川小姐送我之後第一次實際揮舞,但總覺得在緊急情況可以派上用場,我暗自點頭,將刀子收入背帶。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到——其實也不必非得用左手揮刀。我既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右撇子。硬要說的話,頂多只是左手腕力比較強;可是,既然這把刀如此輕巧,換言之就是以速度見長,實在沒有一定要用左手操控的理由。或許應該換成右手,當成一種輔助武器才對吧?而且人類大多是右撇子,這個收納小刀的背帶卻是位於右側胸口的左手專用品,不就證明這把刀正是一種輔助武器嗎?
不僅限於小刀,只要持有兇器,人類意識就很容易集中於該兇器。遭受攻擊者自是如此,就連攻擊的一方亦然;反過來說,只要小心兇器,其實就很安全。
總之就是一種變動(Variation)。
這把刀雖然銳利,但也不能太過依賴它。我這麼一想,,於是褪下夾克,翻過背帶,將刀鞘位置改為左胸。接著收好小刀,穿上夾克。
「——不論擺哪邊,都只是一種自我安慰哪……」
或者是一種休閑活動?
不可否認這句獨白摻雜些許自嘲。這間研究所的異樣氛圍已令我萬分鬱悶,現在居然還有三好心視老師,以及、以及石丸小唄……
石丸小唄嗎?
從哀川小姐手裡接過小刀時,老實說我覺得應該沒機會用這種東西,就算真有機會,在我手裡也派不上用場;可是,這種自我安慰或許是聊勝於無。情況比玖渚友預測的更加嚴重,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仰賴安慰。
「——你的嗜好還真危險哪,伊字訣。不是墮落三昧,而是刀械三昧?」
背後突然傳來人聲,我詫異回頭。不過我已猜出說話者的身分,站在前方的正是鈴無小姐。她尚未更衣,依舊穿著旗袍。大概是剛起床,她沒戴隱形眼鏡,換了一副黑框眼鏡。
「……早安,鈴無小姐,你起床了啊。」
「本姑娘天生就跟太陽公公是好朋友,早上都起得很早呢。嗯,早,伊字訣。」鈴無小姐略顯嘲諷地笑笑。「一大早就耍刀?你想參加俑兵部隊?我說伊字訣啊,既然如此,我替你介紹個好地方吧?」
「不用客氣了。」我逃命似的遠離鈴無小姐,靠近屋頂邊緣。「我只是稍微活動活動筋骨,早上的運動很重要嘛。喏,我也快二十歲了吧?在十幾歲累計的疲勞浮現以前,當然要鍛煉一下。」
「既然要鍛煉,本姑娘也可以幫忙。要扭打的話,胸部借你也成。」鈴無小姐一臉認真地說:「所以呢?藍藍呢?在哪?」
「……我們又不是成天雙雙對對的。你可能有所誤解,喏,玖渚基本上是家裡蹲廢柴吧?而且又住在城咲,偶遇率其實很低的。」
「就偶遇率來說,淺野確實高出許多,你們畢竟是鄰居。」
鈴無小姐說完,伸了一個懶腰。從她的模樣判斷,並非猜測我在屋頂才上來,純粹是來做簡單的運動和柔軟操。
「喏,伊字訣。」做完一輪柔軟操,鈴無小姐叼著香煙道:「我當小學生的時候,看過一本挺有趣的書。本姑娘迄今看過的書不計其數,但覺得有趣的書前前後後就這麼一本。」
「喔?是怎樣的書?」
「對,要說這本書哪裡有趣,其實是推理小說,全部約有五百頁,可是後半部都是白紙。如此意外的結局真是嚇了本姑娘一大跳呢。」
「這是缺頁吧?」
「可是很有趣喔,真的非常訝異。」鈴無小姐取出打火機,喀啦一聲點燃香煙。動作瀟洒極了,但因為穿著旗袍,不免少了些味道。「……不僅限於小說,電影業一樣。如果知道電影的長度是兩小時,就能夠掌握自己目前處於哪個位置。一小時的話,就是在一小時的位置,最後五分鐘的話,就在最高潮,總之就有一種安心感。若非極度不合邏輯的情節,電影很少會在半途驟然結束。」
「相較之下,人生就截然不同……這是你想說的嗎,鈴無小姐?」
「有些類似,但不盡相同。」鈴無小姐將一根香煙伸向我,問道:「抽嗎?」我搖頭婉拒。
「總之啊……好比欣賞好萊塢拍的電影,過了一個小時女主角還沒出現、既沒有劫機也沒有劫大樓,甚至沒出現異型,你覺得可能嗎?」
「確實不太可能。」
「好比閱讀推理小說,看了總頁數的一半還沒人被殺,甚至沒出現名偵探,你覺得可能嗎?」
「確實不太可能。」
「相較之下,人生就截然不同了。」鈴無小姐重複我的台詞。「差不多該發生什麼事件了,差不多該結束了,這種預測……或者該說,這種計畫是不可能成立的。好,講了這麼多,差不多該提一下了,喏,伊字訣,你打算對藍藍怎麼樣?」
「……什麼叫打算對藍藍怎麼樣?還真是唐突的問題。」我側頭,假裝聽不懂話題的連續性。「我並沒有打算對她怎麼樣的打算。」
「明明要上課,還一路跟到這種地方,甚至頂撞兔吊木和卿壹郎,你到底在做什麼?」
「雖然是很基本的疑問,但這種事我也不明白。我一點都不想思考自己在做什麼。難道鈴無小姐就能解釋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嗎?」
「就算無法解釋,至少本姑娘沒有矛盾。你可別搞混充足理由律(*1)和矛盾律(*2)喔,伊字訣。哈哈,我說的有點太艱深嗎……伊字訣,本姑娘呀,就是不相信有男人面對自己心儀的女生仍毫無慾念。」
「……」
我並未響應鈴無小姐的這句話。
「這當然是伊字訣的自由,但你的人生不可能永遠繼續下去。你應該學習稍微依賴別人,否則一定會處處吃虧的。」
「……你這麼說,好像我是不相信人類的小鬼。」
「你本來就是呀。確實是不相信人類,你從來就沒有信任過任何人吧?可是,就算這樣,本姑娘還是喜歡你喔,淺野也是疼你疼得不得了。正因如此,那傢伙才向本姑娘低頭,要我當你們的監護人。藍藍更不用提了,她深愛你。這些事伊字訣也明白吧?」
「志人君和兔吊木也是這樣……什麼喜歡討厭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自己不該反駁,我知道鈴無小姐是對的,但我忍不住要反駁。不,這甚至不是反駁,這只是……這才叫小孩子鬧彆扭。
「誰能保證只要對方是自己喜歡的人,就絕對不會背叛自己?跟討厭的對象和平相處,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事吧?你能不能別再這樣?沒事老扯這些喜歡討厭的,只會讓彼此感到不愉快。」
「又不是食物,談談自己的喜好也無妨啊。」
「人際關係這玩意跟食物一樣啦,有品鑒力的傢伙就能嘗到甜頭。」
「我不相信這是你的真心話。」鈴無小姐毫不理會我的挑釁。宛如應付麻煩小孩,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我突然想到,你該不會出生迄今從沒說過真心話?呃……這……就叫戲言嗎?」
「……」
「我是覺得……你多撒嬌一下又何妨呢?」
「……我什麼都沒說,我天生沉默寡言。」
「喔?是嗎是嗎?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防禦壁啊,或者該說是最後的自尊?若是這樣,還真是廉價的自尊。你或許覺得自己掩飾得很好,但從外面看,其實沒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