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節

狄仁傑看見女皇的臉上浮出一絲辛酸而欣慰的微笑,女皇的微笑意味著她在皇嗣問題上終於做出了眾望所歸的抉擇,而武承嗣或武三思之輩對帝位的覬覦也終成泡影,狄仁傑因此與女皇相視而笑,但他緊接著聽見女皇的一聲幽深的喟嘆,嗚呼哀哉,大周帝國只有我武照一代了。一聲喟嘆也使狄仁傑感慨萬千:這個婦人漸漸老去,但她非凡的悟性、智慧和預見力仍然不讓鬚眉,真乃一代天驕。神功二年三月的一個黃昏,一隊落滿風塵的車馬悄然通過洛陽城門,所有車窗緊閉帷幔低垂,即使是守門的衛兵也不知道,是放逐多年的廬陵王一家奉詔回京了。據說廬陵王哲接到回京詔敕時面色慘白,他懷疑回京之路就是母親為他安排的死亡之路,及至後來見到闊別多年的母親,她的白髮她的微笑和聲音告訴他,回宮並非就是死路,母親已經垂垂老矣,母親正在為皇嗣人選左右為難,她的滅親殺子故事或許只是過去的故事了。

半年之後女皇冊立廬陵王哲為皇太子,原來的太子旦則恢複相王之稱。在冊立太子的大典上,文武百官看見了那個在大唐時代曇花一現的中宗皇帝,他不再是他們記憶中那個輕浮愚蠢的年輕皇帝,現在他是一個神情獃滯身材肥胖的四十三歲的太子,當四十三歲的太子在鍾樂聲中接受太子之冠時,人們看見二十年的血雨腥風從眼前一掠而過。假如有誰認為七十歲的女皇已經老眼昏花,假如有誰想在女皇眼前與美男子張昌宗暗送秋波,那他就大錯特錯了,上官婉兒在女皇身邊受寵多年,想不到為了一個張昌宗惹怒了女皇,當宮婢們看見上官婉兒突然尖叫著從餐席上逃出來,她們並不知道餐席上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也沒發生什麼事,只是張昌宗與上官婉兒目光糾纏的時間偏長了一些,女皇沒說什麼,但她的手果斷地伸向懷中,剎那間一道寒光射向婉兒的面部,是一柄七寶鑲金的小匕首,匕首的刀鋒碰到了婉兒的瓔珞頭飾,但仍然割傷了她的面額,婉兒用手捂住自額前淌下的血滴,她美麗的眼睛因驚恐而瞪圓了,嘴裡下意識地求饒著,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女皇因為狂怒而暴露了老態,她的頭部左右搖顫起來,她想站起來卻推不動沉重的坐榻,張昌宗上前攙扶被女皇揮手甩開了,女皇陰沉著臉拂袖而去,並沒有留下一句解釋或者詬語。人們很少看見女皇大發雷霆,而且是為了這種不宜啟齒的風月之事,七十歲的女皇仍然懷有一顆嫉妒的婦人心,這也是侍臣宮婢們始料未及的。

哀哭不止的婉兒被送進了掖庭宮的囚室里,她後悔餐席上的春情流露,她本來是清楚女皇不甘老邁唯我獨尊的脾性的,但後悔於事無補,悲傷的上官婉兒只能蜷縮在囚室的黑暗中,祈禱女皇儘快恢複冷靜免其一死。

女皇果然恢複了冷靜,但她似乎要消滅上官婉兒的天生麗質了,女皇要在婉兒美麗光潔的前額上施以黥刑,讓她永遠帶著一個醜陋和恥辱的記號,無法再在男子面前賣弄風情。當上官婉兒看見奚官局的刺青師托著木盤走進囚室時,悲喜交加,虎口脫生使婉兒一陣狂喜,但對銀針和刺青的恐懼使她嚎啕大哭起來,上官婉兒邊哭邊哀求刺青師用硃砂色為她刺青,後來又哀求刺一朵梅花的形狀,美人之淚使刺青師動了惻隱之心,他冒著被問罪的危險,在上官婉兒的前額中央刺了一朵紅色的梅花。上官婉兒後來回到上陽宮,宮婢們注意到她額上的那朵紅梅,作為懲罰的黥刑在上官婉兒那裡竟然變成了一種獨特的妝飾,宮婢們不以為丑反以為美,有人偷偷以胭脂在前額點紅效仿,漸漸地宮中便有了這種紅梅妝,就像以前流行過的酒暈妝、桃花妝和飛霞妝一樣。

這當然是另外的旁枝末節了。

張公飲酒李公醉。這是張氏兄弟走紅洛陽時流傳在市井的兒歌,唱歌踢毽的兒童自然不解歌詞之意,而那個不知名的創作者一語道破了當時奇異的宮廷內幕。美男子張昌宗的名字已為世人所知,世人都聽說了張昌宗與蓮花媲美的故事,有個官吏奉承張昌宗說,六郎貌似池中蓮花,另一個官吏卻反駁說,不,是蓮花貌似六郎。人們都知道上陽宮裡的女皇視張氏兄弟為珍寶奇花,她對他們的愛意已超過了所有兒女子孫,如此說來張氏兄弟凌駕於李姓皇族之上便也不足為怪了。

李、武二族的人們對張氏兄弟的得寵怨聲載道,他們認為張氏兄弟的所有資本不過是姣好的男色加上碩大的陽物,便有人在私底下辱罵張昌宗和張易之,罵得興起時不免就把女皇指為老淫婦了。許多王公貴族都罵了,但倒霉的卻是太子哲的一對兒女,邵王重潤和永泰郡主仙蕙,還有永泰郡主的夫婿魏王武延基。魏王府里的即興話題不知怎麼傳到了張易之的耳朵,張易之當時就冷笑起來,好大的膽子,罵了我們兄弟不算,連皇上也敢罵了。張易之當天早朝後就把事情在女皇面前抖出來了,女皇勃然大怒,當即就把太子哲召到殿前,女皇嚴峻的拷問式的眼神使太子哲肥胖的身體處處沁出虛汗,恐懼之心又狂跳起來,女皇認為養子不教父之過,女皇對太子哲說,我這個做祖母的不會教訓孫子孫女,延基的父親承嗣不在了,但重潤和仙蕙是你的子女,我就把他們三人一併交你處置了。太子哲覺得母親是在試探他對她的忠誠,太子哲回到東宮時雙眼無神,腳步搖搖晃晃的,他對太子妃韋氏說,這回重潤和仙蕙在劫難逃了,我得給他們和武延基準備白絹賜死了。太子妃哭叫著讓太子救嫡子一命,太子哲說,我救不了重潤,誰也救不了,他們要是不死我也就活不好了。太子哲以誹謗女皇之罪將重潤等三人賜死,李重潤和武延基死得都很輕鬆乾脆,永泰郡主那時候卻恰恰要臨盆分娩了,她央求父親將賜死時辰推遲一天,太子哲含淚答應了,於是永泰郡主就在囚室里拚命地哭叫著用力,想在赴死之前把嬰兒擠出母胎,囚室外的女官們聽到那持續了一天的叫喊聲都暗自流淚,後來裡面的聲音變弱了,沒有了,女官們衝進囚室,看見永泰郡主已經咽氣了,地上草鋪上都是血,嬰兒卻仍然沒有逃出母胎,嬰兒未及出世就跟著母親仙逝而去了。一代名相狄仁傑七十一歲病歿於宰相任內,女皇曾為之涕泗滂沱,下令廢朝三日,女皇每每回憶起狄仁傑命運多蹇的磋跎一生,回憶起狄仁傑天才的治政之術和卓然功績,不由得對著殿前群臣長嘆一聲,狄卿一去,朝堂剎時空矣。智力平庸的宰相們心中不免泛起酸意,他們記得那一聲長嘆是女皇對滿朝文武的一個最高評價。人們後來說幸虧女皇晚年信任了狄仁傑,幸虧狄仁傑臨死前把另一個鐵腕人物張柬之推上了權力舞台。是張柬之後來發動了著名的神龍革命,把女皇逼下金鑾之殿。人們認為這是一個充滿玄機的循環,這才是歷史。

十一月的洛陽雨雪肆虐,城外的道路一片白雪黑泥,灰藍的天空下只見少些披雪的老樹,沒有車痕,沒有行人,不是洛陽已經空城,是百年不遇的雪災阻礙了京城的交通,幾千輛運送糧食的車馬在汴州一帶等待天晴路通。洛陽城裡餓死凍斃者與日俱增,有百姓成群結隊地在官庫糧倉門口敲缽吶喊,朝廷沒有治罪,女皇命令打開洛陽所有糧倉,以儲藏的官米和雜糧賑濟難民。

女皇就是在十一月的惡劣心情下病倒的。遲暮之年卧床不起,這對於任何一個君王來說都是不祥的信號。女皇無法臨朝,朝堂就成了宰相們乘坐的無舵之船,無舵之船常常是背離主人設定的方向的,譬如長安四年的十一月,宰相們被一個共同的願望激發起隱秘的革命激情,有人一心想殺了張昌宗張易之兄弟,有人卻趁女皇卧病的機會悄悄謀劃著匡複大唐的宏偉大業,不管是殺張還是換朝,他們認為機會終於來臨了。女皇隱居在集仙殿專心養病,或許她是希望儘快痊癒回到朝殿之上的,但女皇發現她已經力不從心了,有一次女皇讓張昌宗拿了鏡子到龍床上來,女皇的眼睛時開時閉地凝視著銅鏡里那張老婦的臉,一行老淚悄然打在張昌宗粉紅細膩的手背上,我真的老了,回不去了。女皇的聲音充滿了落寞和哀怨,女皇的手輕輕地推開銅鏡,最後抓住張昌宗的衣袖,張昌宗知道老婦人想撫摸他的手指,這是她在病榻上最喜歡做的事,於是張昌宗就把那隻瘦如枯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那樣的觸覺真的酷似枯葉老枝划過,但是張昌宗不敢移開他的手,他聞見老婦人身上死亡的酸氣一天濃於一天,但他不敢離開。有人警告張昌宗和張易之,不要離開聖上,離開之時就是你們兄弟的忌日。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已經死而無憾,可你們兄弟如此年輕如此美好。女皇把張昌宗的手無比留戀地貼在胸前,她說,六郎,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歸期將至,我一去還有誰來庇護你們兄弟呢?張昌宗悲從中來,張昌宗伏在女皇的龍床上為他的歸宿而痛哭起來。匡複唐朝的暗流已經在朝廷上下洶湧澎湃了。七旬老臣張柬之在這年冬天秘密而有效地組織起強壯的革命一派,除了張柬之和崔玄兩位宰相,中台右丞敬暈、司刑少卿桓彥范、右台中丞袁恕己等人後來也被載入重立大唐的功德簿上。耐人尋味的是東宮太子李哲,他作為冬天的這場革命的旗幟,始終垂萎而猶豫。張柬之一派恰恰無法忽視太子哲的旗幟,據說敬暈和桓彥范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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