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節

武攸暨叩見女皇時仍然心猿意馬,那是他第一次單獨面對偉大的姑母。武攸暨臉色煞白,他不知道這天蹊蹺的遭遇對他是禍還是福。聽說你妻子暴亡,是怎麼回事?女皇說。剛聞噩耗,正要回府查詢。

既是暴亡,想必是誤食了毒物,人死不能復生,怎麼查也是無濟於事的。依我看你還是節哀為本。女皇又說。

武攸暨想說什麼,但他發現女皇雙眉緊蹙,似乎不想聽他作任何錶白,女皇正在以一種跳躍的節奏和點到為止的語言把她的旨意和盤托出。女皇說,我聽說鄭氏出身寒門無甚婦德,她現在暴斃或許倒是成全了你,武門一族中我最器重你,有意栽培又怕承嗣、三思他們有所不平,現在有機會了,你知道我要給你什麼嗎?女皇突然微笑起來,她拍了拍手,回過頭望著錦帷後面,孩子出來吧,見過你的新駙馬。

武攸暨的腦子裡突然一片空白,他只是憑著下意識屈膝一跪,甚至來不及思索飛來艷福與妻子暴斃之間的因果關係。微臣謝皇上大恩。武攸暨白凈俊秀的臉因為驚夢似的變故而扭曲了,額上滲滿了豆大的汗珠。

太平公主的再嫁當時是長安與洛陽街談巷議的話題,勿容置疑的是人們對武攸暨髮妻死因議論紛紛,有傳言說太平公主差人毒死了鄭氏,而且是把砒霜硬塞進她口中的,定王府里有人聽見了鄭氏的尖叫和掙扎聲。另一種含蓄的說法則把策劃者指為女皇,是一種用眼神和默契交流的看法。人們知道女皇深愛唯一的嫡出之女,殺死一個鄭氏為公主謀得一個如意郎君,這樣的宮廷故事也在常規之中。另外一些有識之士則看重公主再嫁的政治意義,此次太平公主嫁入武門,武家的權勢更露百尺竿頭的端倪,女皇登基武姓雞犬升天,連遠居鄉野者也免除徭役,天下真的歸於武姓了,如此看來太平公主的再嫁便也是女皇偌大的棋盤上的一粒棋子了。女皇身著紫袍頭頂金襆坐在朝殿上,文武百官現在可以清晰地看見在紫帳後藏匿多年的天子儀容,豐腴而清麗,溫和而威嚴,亦男亦女,亦真亦幻,誠如坊間的善男信女所說,女皇是彌勒菩薩降世。朝臣們注意到女皇對佛教的感激,感激很容易變成一種真誠的尊崇,當女皇敕令在全國各地建造大雲佛寺,當女皇向十名高僧贈送爵位和紫袈裟時,朝臣們知道女皇將領導一個佛先道後的時代,而李姓大唐所尊崇的道先佛後的風氣便成為一本舊皇曆了。當來俊臣奏告鳳閣侍郎任知古、冬官尚書裴行本等七人謀逆復唐之罪時,女皇沉浸在一種慈悲為懷垂憐生命的情緒中,女皇輕啟朱唇說,赦罪,古人以殺止殺,我現在要以恩止殺。朝臣們紛紛讚頌天子聖德仁慈的胸懷。但是幾天後女皇的又一道敕令卻令人瞠目,為了奉行佛教不殺生的信條,女皇禁止所有的臣民捕殺牲靈以饗肚腹,而且女皇告訴朝臣們,她的素食生活已經開始多日了。

這條敕令意味著禁止食肉,不管是豬羊牛肉還是狩獵來的鹿肉和飛禽之肉,這使素喜肉餚的官吏們無所適從,要知道許多人是不能不吃肉的,但女皇似乎不知道他們的痛苦,女皇似乎是以彌勒菩薩的姿態下了這道敕令,集市上的禽畜一時無處可尋,數以萬計的人都被世俗的食慾折磨得痛苦不堪,不滿和怨恨便像苦澀的菜蔬在人們的腹中滋長,信佛便信佛吧,為什麼還強求人們的胃口一致?便有人偷偷地殺生吃肉,這些人主要有兩條依據不怕治罪,第一是太平公主豪宅後面每天仍然傾倒出魚骨肉骨之類的垃圾,第二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辯護,既不殺生焉可殺人,偷吃幾筷肉天子是不會殺你頭的。據說禁肉敕令在一個月後就名存實亡了,人們都心照不宣地偷偷食肉,女皇畢竟年事已高,雖然說綸言如汗,但她畢竟不會派人挨門挨戶窺查人們的飯桌,更重要的是新周朝旭日初升,有許多比禁肉食更重要的事留待女皇明察秋毫。天授二年元旦,女皇在萬象神宮舉行了盛大的即位大典。人們在神宮前看到了稱為大赤的那面皇旗,一種鮮艷如血的紅色,沒有纓絡花飾,只在旗杆上雕有一枚流金溢彩的龍頭,那是仿照古周之禮豎立的皇旗,但是仰視大赤之旗的人們並沒有悠悠思古之情,他們各懷心事目光閃爍不一,女皇的紅旗在他們的目光下朝八種不同的方向獵獵起舞。人們當然也看見了紅旗下的女皇,女皇已經正式使用聖神皇帝的稱號,她的神秘的粉霜依然遮住了蒼老和倦容,她的眼神在紅旗和華蓋下顧盼生輝,一些隱蔽的舊唐忠臣不無沮喪地想,那個老婦會不會死?那個老婦真的是彌勒菩薩永遠不死嗎?不老的女皇以社稷之土灑向神宮前的聖壇,以此定洛陽為大周首都,七百里以外的長安尊為陪都。

元旦這天萬象神宮漂浮在一片節日的香火之中。大享之禮延續一天一夜。祭祀天神。祭祀日神。祭祀月神。祭祀風神。祭祀雨神。祭祀土神。祭祀河神。祭祀五嶽之神。祭祀所有的神。

女皇對臣僚們爾虞我詐人人自危的處境充滿了憐惜之情。女皇赦免了狄仁傑和魏元忠的造反之罪,狄仁傑以清廉、公正的官風深得民心,魏元忠則是一名剛放不羈膽大包天的三朝老臣,事實上他們對新皇朝的抵觸情緒連女皇本人也有所察覺,但是女皇對殺人殺紅眼的來俊臣說,狄卿不殺,魏卿亦不殺,把他們貶逐出京就行了。來俊臣大惑不解,他不理解女皇為何一改昔日雷厲風行不留病草的作風,他不相信這個婦人真正立地成佛,似乎是為了回答來俊臣的疑問,女皇又說,我知道狄仁傑和魏元忠的心屬於李唐還是屬於武周,但是一個是屈打成招,一個是死不認罪,如此誅殺老臣何以樹立清明之政?他們已垂垂老矣,翻不了天啦。女皇的唇邊是一種淡淡的智性的微笑,最後她用一種調侃的語氣對來俊臣說,我也知道你殺人殺紅了眼,但我現在不要殺人,我要清明與祥和,是收起血刃的時候了。

但是當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被仇敵控有叛志後,女皇卻立刻敕許處死了。丘神的結局似乎更加令人費解,旁觀者們記得女皇從前是常常委派丘神以重任的,已故的太子賢就是被丘神逼上樑繩的,人們心情忐忑猜測著箇中原因,唯一的解釋似乎是過河拆橋,丘神之輩是廢筆用過便扔了,女皇的心中自然一片明鏡,或許她對從前的那些走卒一向是視為狗犬的。女皇到底如何下她的棋?

女皇是否還想繼續下她的棋?

誰也說不清楚,或許要問女皇自己。

朝衙內你死我活的爭鬥已經到達血腥的巔峰,告密之風愈吹愈猛,最後吹向風源的製造者本人,不斷有人密奏酷吏們的罪狀,游擊將軍索元禮首當其衝,文武百官視索元禮為虎狼之輩酷吏之首,對其宿怨已深,當上官婉兒向女皇轉述朝臣們對索元禮的彈劾之奏時,女皇說,那個波斯人形似虎狼,性情殘忍則甚於虎狼,現在該是為百官出氣平憤的時候了。上官婉兒說,只是現在還沒有人告索元禮,有人敢告丘神,卻沒有人敢密告索元禮罪狀。

女皇笑起來,她說,那還不好辦?讓來俊臣來辦索元禮的案子,來俊臣在這方面是本朝第一天才。讓惡犬去咬瘋狗吧,我現在該把狗籠子清掃一下了。

來俊臣不負女皇之望,他給原先的同僚羅織了十一條罪狀,深夜潛入索元禮府第逮捕了那個名噪朝野的游擊將軍索元禮,未讓他有任何抗拒的機會,當即取下了首級。第二天便有洛陽傾城爭看索元禮懸頭示眾的熱鬧場面,消息傳到宮中,女皇頗感欣慰,她對早朝上的文武百官說,我不喜歡殺人,但索元禮不殺不足以平民心,既然百姓如此快活,處斬索元禮也就做好了。後來女皇就從大堆告密信中發現了兩封告文昌右丞周興的信,說周興是丘神謀反的同案犯,因為位居要職消息靈通而成漏網之魚,那時周興剛剛從邢部尚書一職升為三品文昌右丞,春風得意躊躇滿志。女皇疑惑地說,告密而獲功祿者中周興最具才學,我也對他不薄,他有何理由來反我?上官婉兒說,密告信魚龍混雜真偽莫辨,此事似乎要弄清罪證以後再作結論。女皇又問,你看調查周興之案誰最合適?上官沉思片刻,突然笑著說,還是讓惡狗對惡狗吧,陛下不妨繼續靜觀來俊臣身手如何,女皇也笑起來,正合朕意,不知怎麼碰到這類事就先想到來俊臣。

來俊臣身手如何?其實無須贅述,單憑後世流傳的請君入甕的出典,已經足夠證明來俊臣在逼供誘供方面的天才了。據說來俊臣與周興私交甚篤,因此周興無所戒備地赴了來俊臣的酒宴。事情當然發生在周興酒意熏臉之時,周興聽見來俊臣在向他討教對付拒不招罪的囚犯的辦法,來俊臣說,我手下有一個囚犯,明明有造反之嫌,卻死不伏罪,一些皮肉之苦也奈何不了他,周卿飽學博識,能否傳授一條良計妙策讓他伏罪?周興就揮了揮手說,你準備一隻大瓮,瓮邊圍上炭火,讓他蹲在裡面,不消半個時辰,銅人鐵漢也不得不招,來俊臣連連點頭,吩咐手下說,聽懂了嗎,就按照周大人說的做。過了一會兒,來俊臣突然問,周卿想隨我去觀望瓮中囚犯嗎?周興說,不妨一睹為快。周興隨來俊臣來到伙房裡,看見來家的僕人已經搬出大瓮,架好了炭火,周興伸出頭朝瓮口望望,他說,囚犯呢?這時候他看見了來俊臣唇邊的一抹冷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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